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嘉莉妹妹 | 上頁 下頁 |
一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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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斯渥以為這句話不是對他講的。他以為那是表示滿意的個人意見,所以沒有答話。小夥子以為他情緒不好,就低聲吹著口哨。當他看見還有一個人睡著了,就停止口哨,默不作聲了。 赫斯渥儘量在這惡劣的環境中躺得舒服一些,他不脫衣服,把污穢的被頭推下去,不讓遮住頭部,但是,終於因為疲憊不堪而睡意蒙矓了。他慢慢地覺得棉被越來越舒服,忘記了它的污穢,睡著了。 早晨,有幾個人在這寒冷、落寞的房間裡走動著,驚醒了他的好夢。他在夢裡回到了芝加哥,回到自己舒適的家裡。傑西卡在安排出門的事宜,他一直在和她談論此事。她的形象在他心裡是這麼清晰,現在和這房間一對比,使他不得不大吃一驚。他抬起頭來,這寒冷、淒慘的現實使他猛的清醒了過來。 「我看還是起來的好,」他說。 這一層樓上沒有自來水。他在寒冷中紮好鞋帶,站起身來,搖了搖僵硬的身子。他覺得身上的衣服不舒服,頭髮亂蓬蓬的。 「見鬼,」他戴帽子時囁囁嚅嚅地說。 樓下又熱鬧起來。 他找到了一個水龍頭,下面有個原來飲馬的木槽,但是沒有毛巾,而他的手帕昨天已經弄髒了。他只得用冰冷的水擦擦眼睛就算了。他然後去找工頭,他早已在場上了。 「吃了早飯沒有?」那個大人物問。 「沒有,」赫斯渥回答。 「那還是先去吃吧。你的車子要等一會兒才準備好呢。」 赫斯渥猶豫了一會兒。 「你能給我一張飯票嗎?」他結結巴巴地說。 「給你,」這人說,給了他一張。 他像上一天晚上一樣,將就吃了些煎牛排和劣質咖啡作早餐。然後他就趕回來了。 「瞧,」當他回來的時候,工頭指點給他說。「過一會兒,你駛這輛車出去。」 赫斯渥在陰暗的車棚裡爬上駕駛台,等待開車的信號。他有些緊張,可是開出去也可以寬寬心。隨便怎麼樣總比待在車棚裡強。 這一天是罷工的第四天,情勢變得惡化了。罷工工人一直遵守他們的領袖以及報紙的勸告,採取了極其和平的鬥爭方式。還沒有發生過大規模的暴力行動。車輛被攔阻,這是事實,並且和開車的人展開了辯論。有幾個司機被他們爭取過去,放棄了車輛,有些車窗玻璃給打碎了,也有些人嘲笑和叫嚷;但是至多只有五六樁事件中有人受了重傷。這些群眾的行動是罷工領袖們所不贊許的。 可是,罷工工人因為無事可幹,又見公司方面有警察支持,真是洋洋得意,使他們惱了火。他們看到每天有更多的電車在行駛,每天有更多的公司當局的佈告,說罷工工人有效的反抗已經被粉碎。這使他們惱火,逼使他們產生了走極端的思想。他們看到,採取和平的鬥爭方式,就是讓公司不久就可以恢復全部車輛的行駛,而把罷工工人置之不顧。再也沒有比和平鬥爭更對公司有利的辦法了。 他們一下子火冒起來,於是混亂、緊張了一個星期。襲擊電車,毆打上班人員,和警察發生衝突,掘壞路軌並且開槍,終於弄得街上常常發生毆打和暴動,城裡佈滿了國民警衛隊。 赫斯渥壓根兒不知道這些形勢的變化。 「把你的車子開出去,」工頭高叫著,對他使勁揮動著一隻手。一個新手售票員從後面一躍上車,打了兩下鈴,作為開車的信號。赫斯渥轉動操縱杆,把車輛開出大門,開到車場前面的路上。兩個身強力壯的警察在這兒上車,站在駕駛臺上他的身邊——一邊一個。 車場門口一聲鑼響,售票員打了兩下鈴,赫斯渥就啟動操縱杆。 兩個警察鎮靜地向四周打量著。 「今天早晨,天氣冷,沒錯兒,」左邊的一個說,語音裡帶著濃重的愛爾蘭土腔。 「昨天,我真受夠了,」另一個說。「我真不高興老是幹這行。」 「我也這樣。」 兩人都不把赫斯渥放在眼裡,他面對寒風站著,冷得徹骨,一心只想著給他的指示。 「開得穩一些,」工頭曾經對他說過。「對看上去不像真的乘客,就不要停車。無論如何,不要因為路上人多而停車。」 兩個警察靜默了一會兒。 「剛才開出的一個一定是安全地通過了,」左邊的一個警察說。「各處都看不見他的車子。」 「誰在那車上?」第二個警察問,當然是指分配到那車上的警察。 「謝弗和瑞安。」 又是一陣靜默,電車在這時候平穩地行駛著。這一段路上房屋不多。赫斯渥也沒有看見多少人。他覺得情況並不完全彆扭。倘使不是這麼冷,他認為是可以駕駛得滿好的。 前面突然出現了一段彎路,這是他沒有料到的,使他擺脫了上述的想法。 他切斷電流,把刹車用勁一轉,但是已來不及避免不自然的急轉彎了。這使他大大地搖晃了一下,他想說聲抱歉,但是沒有說出口來。 「你要當心這些轉彎的地方,」左邊的警察帶著屈尊的態度說。 「你說得對,」赫斯渥慚愧地表示同意。 「這條路線上這樣的轉彎很多,」右邊的警察說。 轉了彎後,出現了居民較多的街道。看得見前面有一兩個步行的人。一個院門內走出一個拎著洋鐵牛奶罐的男孩子,第一次對赫斯渥口出惡言。 「工賊!」他大聲嚷著。「工賊!」 赫斯渥聽得罵聲,但是努力不去理睬,連心裡也不嘀咕一聲。他知道是難免挨駡的,可能還有不少呢。 在前面轉角處的路軌旁,有一個人站著,在招呼停車。 「莫睬他,」一個警察說。「他要搞鬼的。」 赫斯渥遵命而行。在轉角處,他看出了這麼做是英明的。這個傢伙一發覺他們不打算理他,立即把拳頭揚揚。 「哼!你這該死的懦夫!」他嚷著。 站在拐彎角上的五六個人,朝著疾馳而過的電車發出一陣辱駡和嘲笑。 赫斯渥稍微有點畏縮。實際情況比之他所預料的要糟糕一些。 這時,他看見前面過去三四條橫馬路的地方,路軌上堆著一些東西。 「他們在這裡搗過鬼,沒錯兒,」一個警察說。 「說不定要鬧一場了,」另一個說。 赫斯渥把車子開到近邊才停下來。可是,他還沒有完全停下,就有一大群人圍了攏來。這群人裡有一部分是原來的司機和售票員,還有一些他們的朋友和同情者。 「下車吧,老朋友,」有一個人說,語調還是息事寧人的。「你可不想從別人的嘴裡奪取麵包,是吧?」 赫斯渥握住刹車和操縱杆,面色蒼白,不知如何是好。 「走開!」一個警察嚷著,從駕駛台的欄杆上探出身去。「把這些東西搬掉。給人家個機會可以做工作嘛。」 「聽著,老朋友,」罷工領袖不理睬警察,對赫斯渥說。「我們都是工人,和你一樣。倘使你是一個在職的司機,受到了我們所受的待遇,你總不會願意有人插進來搶你的飯碗吧?你不會願意有人來奪去你獲得應有權利的機會吧?」 「刹住車!刹住車!」另一個警察粗聲粗氣地催促道。「快滾開,」他說罷跳過欄杆,在群眾面前站住了,動手把他們推回去。另一個警察立即下車站到他的身旁。 「快讓開!」他們叫嚷著。「滾開去。你們到底要幹什麼——快走開。」 群眾像是一小群蜜蜂。 「不要推我,」一個罷工工人堅決地說。「我又沒幹什麼。」 「滾開去!」這警察大叫道,揮舞著警棍。「我要給你腦瓜上來一下子。 快向後退!」 「見什麼鬼!」另一個罷工工人嚷道,一面倒推過來,同時著力地罵了幾句。 啪的一聲,一警棍打在他前額上。他雙眼昏花地眨了幾下,兩腿顫抖,舉起兩手,踉蹌地退了回去。很快就有一拳打在這警察的頸項上,作為回敬。 挨了這一拳之後,警察大發雷霆,就左沖右撞,擎著警棍瘋狂地打人。 另一個穿藍制服的人熟練地幫著他,對這騷動的人群罵不絕口。因為罷工工人躲閃得敏捷,沒有造成嚴重的傷害。他們現在站在人行道上嘲笑著。 「售票員在哪兒?」一個警察嚷著,眼睛望著那個傢伙,他已怯生生地走上前來,站在赫斯渥的旁邊。赫斯渥站著呆望這場紛擾,與其說害怕不如說是驚異。 「你為什麼不下車來,把路軌上的這些石頭搬開?」警察問。「你站在那裡幹什麼?你想整天待在這裡嗎?下來!」 赫斯渥懷著激動的心情,沉重地透了一口氣,跟著那慌張的售票員跳下電車,好像是在叫他一樣。 「喂,趕快,」另一個警察說。 天氣雖冷,這兩個警察卻又熱又狂。赫斯渥和售票員一起幹活,一塊一塊地搬石頭,幹得也熱起來了。 「呀,你們這些工賊,你們!」人群大嚷著。「你們這些懦夫!要搶別人的工作,是嗎?搶窮人嗎——你們這些小偷!喂,我們會制服你們的。等著瞧吧!」 這些話不是一個人說的。各處都有,許多同樣的話混合在一起,還夾雜著咒駡聲。 「幹活吧,你們這些惡棍!」一個聲音嚷著。「幹不要臉的活吧!你們是壓迫窮人的吸血鬼——你們這些狗雜種!」 「願老天爺餓死你們!」一個愛爾蘭老太婆嚷著,她打開附近的一扇窗,伸出頭來。 「還有,你!」她和一個警察對望了一眼,補充說。「你這殘忍的殺人強盜!打我兒子的腦袋,對嗎?你這硬心腸的殺人魔鬼!呀,你——」 但是警察卻充耳不聞。 「見你的鬼,你這個老母夜叉,」他望著四周分散的群眾,低聲嘟噥著。 這時石頭都給搬掉了,赫斯渥在繼續不斷的咒駡聲中又登上了駕駛台。 兩個警察也都上車站在他身邊,售票員就打鈴開車,這時候,從窗子和門口砰砰地扔進大小石塊來。有一塊險些兒擦傷赫斯渥的腦袋。又一塊打碎了後面的玻璃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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