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嘉莉妹妹 | 上頁 下頁
一二八


  嘉莉想起了赫斯渥。她以前從來沒有不說明緣故而不回去吃飯的。

  他們就乘車趕回來,於六點一刻坐下來吃飯。這是秀萊飯店那次晚餐的重演,嘉莉又傷心地想起了往事。她想起了萬斯太太,在赫斯渥接待了她一次後就絕跡不來了——還有艾姆斯——羅伯特·艾姆斯。

  她又想起了這個人。這是個強烈而清晰的幻象。她現在可以看見他的漂亮的額角,他的一頭黑髮和堅挺的鼻子。他喜歡看的書比她看的更好,他喜歡的人比她所結交的更高明。他的理想在她的心裡燃燒著。

  「做一個出色的女伶真不差,」她又清楚地想起了這句話。

  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伶呀?

  「你在想什麼,馬登達小姐?」她的快樂朋友問她。「好吧,看我是否猜得中。」

  「啊,不,」嘉莉說。「不要猜。」

  她拋下幻想,吃起飯來。她多少把它忘記了,情緒很愉快。可是提到散場以後再會面的事,她只是搖頭。

  「不,」她說,「我不能。我已經有了約會。」

  「啊,得了,馬登達小姐!」那青年懇求說。

  「不,」嘉莉說,「我不能。你對我這麼好,但是你得原諒我才是。」

  青年顯出極其垂頭喪氣的神情。

  「振作起來,老朋友,」他的朋友咬著耳朵說。「不管怎麼樣,我們去一趟。她也許會改變主意的。」

  第四十三章

  然而嘉莉沒有參加散場以後的遊樂。她一直趕回家去,念念不忘沒有回家吃飯的事情。赫斯渥已經睡了,但是,當她走過他床邊到自己床上去時,醒過來望了一眼。

  「是你嗎?」他說。

  「是我,」她回答。

  第二天早晨吃早飯時,她想表示歉意。

  「昨天晚上我來不及回家了,」她說。

  「呀,嘉莉,」他回答,「說這話又有什麼用呢?我不在乎。不過,你不必對我這麼說。」

  「我來不及了,」嘉莉說,漲紅了面孔。然後,發現他的神情好像在說「我明白」,她就嚷起來:「嘿,好吧。我也不在乎!」

  從此以後,她對於這個家更其漠不關心了。他們之間仿佛已經不存在互相交談的共同基礎。她一定要等他開口才拿出開支的錢來。可是他卻不高興開口。他寧願在肉鋪子和麵包鋪子裡拖延付帳的日子。他在奧斯拉格那裡欠了十六塊錢的食品帳,儲存了一批主要食品,這樣他們可以在一個時期裡不必再買這些東西。然後他換了一家食品鋪子。對於肉鋪子和別的幾家鋪子,他也這麼辦。嘉莉從來沒有聽他直接說起過這些事情。他只要求他可以得到的東西,雙方愈來愈疏遠,達到了只可能有一個結局的局面。

  九月份就這樣一天天快過去了。

  「你的朋友德雷克先生快要開辦旅館了嗎?」嘉莉問了幾次。

  「是的。不過他要到十月份才開辦呢。」

  嘉莉產生了反感。「這樣一個傢伙啊,」她心裡常常想。她越來越喜歡去看朋友了。她把多下來的錢大部分購置衣服,這筆錢的數目到底也並不驚人啊。終於她在另一家劇團找得了一個位置。這是因為她所參加演出的歌劇在四星期內要到外地去演出了。在她採取行動以前,在所有的海報牌和報紙上都登著:「喜歌劇傑作最後兩星期演出??」云云。

  「我不參加巡迴演出,」奧斯本小姐說。

  嘉莉和她一起向另一個經理去求職。

  「演過什麼戲嗎?」是他的問題之一。

  「我正在卡西諾戲院演出的劇團裡工作。」

  「啊,是嗎?」他說。

  談到結果訂了每週二十塊錢週薪的合同。

  嘉莉大為高興。她開始認為自己在社會上已經有了一個位置。人們對才能是賞識的。

  她的地位大大變化了,竟使她覺得這公寓裡的氣氛難以忍受。家裡只有貧困和煩惱,或者看上去是這般模樣,因為這是一種沉重的精神負擔。它成了一個避之惟恐不及的地方。可是她還是住在那裡,做相當多的家務活,把家裡收拾整齊。這裡終於成了赫斯渥老是坐著的地方。他坐在那裡搖著,搖著,看看報,沉溺於自己悲哀的命運之中。十月過去了,隨後是十一月。他還沒有覺察,就已經到了嚴冬,而他還是坐在這裡。

  嘉莉的處境在改善,這他是知道的。現在,她的衣服已有改進,甚至可以說是很精美的了。他看她進進出出,有時候在自己心裡想像她升發的光景。

  因為吃得少,使他消瘦了一些。他的胃口不好。穿的也是窮人的衣服。說什麼要找事情幹,對他說來已經是陳詞濫調,而且是可笑的了。所以他抱著雙手等待著——等待什麼呢,他也無法料想。

  精神上這般冷漠,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這事例是適宜於對之進行科學探索的。可以根據他對尊嚴的某些先入之見如何在他的沒落中起著作用,寫一篇出色的論文。我們知道,某種生物只能在某種條件下生存,一旦暴露在別的條件下,就會立即死亡。一般的金絲雀在被捕時是相當堅強的,但是在鍍金的鳥籠裡關了幾年,就喪失了獨立生活的能力。家狗倘使舒舒服服地養到中年,再把它趕到叢林裡去自尋食物,就會餓死。家狗,要是一生下來就被趕出去,就會變成狼,或者是十分像狼,只是在外形上有些不同而已。所以,一個人無憂無慮、豐衣足食地生活到中年,就會忘記謀生和工作的技能。技能和才智都萎縮了。他似乎是個有些作為的人,可是看吧,這可憐的頭腦堅持說必須做到那麼有作為地生活,否則就是喪失了體面。沒有勇氣來證明這種情緒是錯誤的。只能坐著出神,等待出現能夠幹的事情。幾乎不能改變自己到足以適應事態的需要的程度。

  赫斯渥就是這樣。肉店老闆來敲門,他藉故推託。食品店老闆也來敲門。

  還是藉故推託。在這樣一次不愉快而尖刻的交談以後,他會回到自己的椅子裡,心想他必須向嘉莉要些錢。當她只給他他通常要的那一點兒錢時,他就想過些日子再給肉店老闆付款。當時不存在的麻煩總是最容易對付的。

  可是,這些麻煩終於來得太頻繁了。債主的追索、嘉莉的冷淡、家裡的一片寂靜和冬天的來臨,全都聯合起來促成一次危機。而奧斯拉格親自上門來討債,剛好遇到嘉莉在家,終於成了導火線。

  「我來討欠帳,」奧斯拉格說。

  嘉莉只是略微有些吃驚而已。

  「多少錢?」她問。

  「十六塊,」他回答。

  「啊,那麼多嗎?」嘉莉說。「這數目對嗎?」她回頭問赫斯渥。

  「對,」他說。

  「可是,我從沒聽說過這筆帳呀。」

  看她的樣子,好像她以為他花了些不必要的費用。

  「哦,他講得很對,」他應道。然後他走到門口。「我今天付不出一文錢,」他和氣地說。

  「那末,什麼時候能付?」食品店老闆說。

  「總之要等到星期六才行,」赫斯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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