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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今天下午我們去看場日戲吧,」有一天早晨,萬斯太太走進嘉莉家裡說,身上還穿著她起床時穿的柔軟的淡紅色晨衣。赫斯渥和萬斯已在差不多一小時前分道出去了。

  「好啊,」嘉莉說,從萬斯太太總的外表上,看出這是個得歡受寵並保養得很好的女人。看模樣丈夫非常愛她,對她是有求必應的。「看什麼戲呢?」

  「啊,我真想看納特·古德溫演出,」萬斯太太說。「我認為他確實是個最逗人的演員。報上說這真是一出好戲。」

  「我們要什麼時候動身?」嘉莉問。

  「我們一點鐘出發,從三十四街順著百老匯路朝南走,」萬斯太太說。

  「一路走走很有意思。他正在麥迪遜廣場劇院演出。」

  「我很高興去,」嘉莉說。「票價要多少?」

  「不到一塊錢,」萬斯太太說。

  萬斯太太不久就告辭了,到一點鐘又露面了,穿著一身深藍的上街衣服,真是豔麗奪目,還戴一頂同樣華麗的帽子。嘉莉把自己打扮得也相當俏麗,但是相形之下,使她感到痛心。萬斯太太看來有許許多多精緻的小東西,而嘉莉卻沒有。各種金制的小飾物、繡著姓名縮寫的優美的綠色皮荷包、圖案異常華美的花式手帕等等。嘉莉覺得需要多添幾件好衣服才能和這個女人媲美,現在誰要是看到她們兩個,都會單憑服飾就看中萬斯太太的。這想法是令人難堪的,但是很不公正,因為嘉莉的身材如今已經長得同樣動人,出落得越發秀麗,成為絕頂可愛的獨具一格的美人。兩人的服飾,在質量上和新舊上都有些差別,但是這差別並不太明顯。可是,這卻增強了嘉莉對於自己的光景的不滿。

  在百老匯路上散步,當時也和現在一樣,是這個城市的一種令人注目的特色。當日戲開場之前或散場之後,那裡不僅有成群結隊的愛賣弄姿色的美女,還有愛看女人、欣賞女人的男人。這是一道由俊俏的臉蛋和華美的服飾組成的行列,非常動人。婦女們都穿戴著最優美的帽子、鞋子和手套,手挽著手,一路漫步去逛華美的商店或者戲院,從十四街到三十四街到處都是這樣的商店和戲院。男人們同樣也穿著他們有條件購置的最時行的服裝在招搖過市。裁縫可以在這裡獲得裁剪服裝的啟發,鞋匠可以瞭解合適的鞋型和顏色,帽匠瞭解帽子的行情。倘使一個講究服飾的人制了新裝,一定要先在百老匯路上露新,這是千真萬確的。這確實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所以幾年以後,有一首流行歌曲的歌詞中詳細談到了這一點以及與演日戲的日子裡這種下午的炫耀的展覽有關的事,歌名為《他有什麼權利待在百老匯路上?》①。它印行後在紐約的音樂廳裡非常風行。

  ① 這是一首流行歌曲。由哈裡·狄龍作詞,納特·曼作曲。歌詞共三節,加上副歌,於 1895 年9 月印行。

  嘉莉在紐約一直待到這時候,從沒風聞過這爭豔鬥俏的展覽,當百老匯路上仕女雲集的時候,她從沒去過。在另一方面,萬斯太太卻是慣於此道的,她不僅知道這麼一回事,而且常常置身其間,存心去看人,並且讓人家看,以自己的美貌去引起轟動,把自己和本城的時髦的美人相對照,免得在服飾上會有落後的趨勢。

  她們在三十四街下了車,嘉莉很自在地向前走去,但是不久就目不轉睛地凝望著成群地在身邊走過,以及和她們一起向前走的美人兒。她突然發覺萬斯太太被漂亮男人和服飾雅致的太太們用肆無忌憚的目光,看得有些態度局促起來。盯著看人仿佛是正當而自然的事情。嘉莉覺得也有人在端詳她,送秋波給她。穿著完美的大衣,戴著大禮帽,手持銀頭手杖的男人摩肩而過,往往會盯著她那雙敏感的眼睛看。穿著筆挺衣服的婦女窸窣作響地走過,帶著喬模喬樣的微笑,散發著香氣。嘉莉在其間發現了少量良家婦女,但大多數卻是不規矩的。多的是塗脂抹粉的面頰和嘴唇,灑上香水的頭髮,迷離的、懶洋洋的大眼睛。她突然驚惶地發覺自己正處身在時髦的人群裡,在一個爭豔鬥俏的場所作展覽——多出色的場所啊。路旁常常出現珠寶店的櫥窗。鮮花鋪、皮貨店、男子服裝用品店、糖果店,一家緊接著一家。街上車水馬龍。

  在高貴的商店門口站著神氣活現的看門人,身穿寬大的上衣,上面釘有發光的銅鈕扣,圍著銅扣腰帶。穿著棕黃色長統靴、白色緊身褲和藍上衣的馬車夫,巴結地等候著在店裡買東西的女主人。整條大街滿是一派富麗堂皇的風光,嘉莉認識到自己不是其中的一分子。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有萬斯太太的姿態和風度,而萬斯太太卻因為自己漂亮而信心十足。嘉莉不免覺得別人一定看得很清楚,在兩人之間,她的打扮較差。這刺痛了她的心,她下定決心,以後要不是打扮更漂亮一些,就不再到這裡來。與此同時,她又巴不得能打扮得同別人一樣華麗,到這裡來出出風頭。啊,那她就會感到幸福了。

  第三十五章

  這次散步使嘉莉百感叢生,使她的心情極易於接受接著看的那出戲中的傷感的情調。她們去看的那個演員,是以表現輕鬆的喜劇聞名的,在戲裡加進相當程度的傷感,來和幽默作對照和調劑。我們知道,嘉莉是醉心於舞臺藝術的。她始終沒有忘記她在芝加哥那一次成功的演出。有許多漫長的下午,當她只能坐在搖椅裡看最新出的小說來消愁遣悶時,這件事縈繞著她的心靈,填滿了她的頭腦。她每次看戲,總會清晰地想起她自己的才能。有幾幕戲使她渴望也能上臺參加演出——把她處在那個角色的地位會感受到的感情表演出來。她會幾乎老是記住了那些生動的形象,第二天獨自反覆思量。她生活在這些幻想裡,就像生活在日常生活的現實裡一般。

  她在現實生活徹底擾亂了她的情緒的情況下去看戲,不是常有的事。今天,她看到的華麗的衣服、歡樂的場面和美人兒,在她心裡低低地唱起了一支渴望之歌。啊,這些在她身邊走過的娘兒們,成百上千的,她們是些什麼人呀?這些華麗漂亮的衣服、耀眼的彩色鈕扣、金銀小飾物,是從哪裡來的呀?這些佳人是住在什麼地方的呢?她們是在怎麼樣的雕刻精緻的家具、裝璜美麗的牆壁、富麗堂皇的掛毯等優美物品之間活動的呢?她們那富麗的、擺滿高價購置的設備的公寓又在哪裡呢?什麼馬廄裡養著這些光潔、機靈的馬兒,停著這樣華貴的馬車呢?那些衣服華麗的馬車夫又在哪裡溜達的呢?

  啊,高樓大廈、明燈、香水、藏著金銀飾物的閨房,擺滿山珍海味的餐桌。

  紐約一定到處是這樣的宅第,否則就不會有那麼美麗、傲岸、高不可攀的人物啦。有些溫室培育著她們。她自知不是她們中間的一分子,心裡感到發痛——唉,真可惜,她做了一個夢,但是夢沒有成為現實。她想起自己兩年來過的寂寞生活——弄不懂怎麼會對自己從來沒有實現原來的希望感到無動於衷。

  那出戲是那種根據虛構的客廳裡發生的事所編寫的作品,在戲裡,盛裝豔服的太太、小姐和紳士在金碧輝煌的環境裡遭受戀愛和嫉妒的苦痛。對於那些終日盼望這樣的物質環境而永遠盼望不到的人們,戲中的警句妙語是始終具有魅力的。句句話都表現了在理想的環境中如何受苦,這是怪迷人的。

  誰不願意坐在鍍金的椅子裡發愁呢?誰不願意在有香味的掛毯、有坐墊的家具和穿制服的僕人之間受苦呢?在這樣的環境裡發愁,竟成為迷人的事兒了。嘉莉希望置身其間。她巴不得在這樣的世界裡受苦,不管是什麼樣的苦,要是不行的話,至少要在舞臺上如此美妙的場面中模擬一番。她的心情受到剛才的所見所聞深刻的影響,這時竟認為這是一出美妙無比的好戲。她立即被戲中描繪的生活所迷惑,竟然希望永遠不要離開這種生活。在換幕的時候,她打量在前排和包廂裡看日戲的觀眾們,對紐約可能提供的種種機會,有了一種新的看法。她相信自己根本還沒有看到紐約的真面目——而這個城市真是個尋歡作樂的旋渦般場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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