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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不管赫斯渥在芝加哥是怎樣的人物,但是很顯然,他在紐約只是滄海一粟而已。芝加哥的人口還只五十萬左右,阿穆爾、普爾曼、帕爾默、菲爾德等作為大家族還沒有形成。百萬富翁並不多。富人還沒有眾目昭彰地富到淹沒一切小康人家的地步。居民們還沒有被當地的戲劇界、藝術界、社交界和宗教界的名流所迷住,以致不把地位優越的一般人士放在眼裡。在芝加哥,政治和商業是成名的兩條大路。在紐約,成名的道路何止半百,在每一條路上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在勤奮追求,所以知名之士為數不少。大海裡已經擠滿了鯨魚。一條普通的小魚只能完全銷聲匿跡,不能出頭露面。換句話說,赫斯渥是微不足道的。

  這樣的處境可以產生一個更其微妙的後果,它雖然往往是大家不注意的,卻會造成人間的悲劇。大人物創造的氣氛,對小人物產生惡劣的影響。

  這種氣氛易於,而且很快就能感覺到。置身于雄偉的宅第,華美的馬車,金碧輝煌的店鋪、飯館、各種消遣的場所之間;嗅到了花香、綢衣香、酒香;領略了心滿意足的人發出的笑聲,類似利劍的寒光般的閃閃的目光;感受了像快刀一般刺人的笑容以及趾高氣揚的步伐,你就會懂得有權有勢的高等人物的氣派是怎麼一回事。毋須爭辯,這並不是崇高的境界,但是只要世界看重它,有人認為這就是應該達到的值得嚮往之境,那末,對這些人說來,這就會是崇高的境界。這一境界的氣氛也將在人的心靈裡造成無可救藥的後果。就像化學試劑一般。在這裡過上一天,恰像一滴化學試劑,會影響,改變心裡的觀點、目的、欲望的色彩,使它從此染上這一色彩。這一天對於一個沒有經驗的心靈就像鴉片對於一個沒有煙癮的體格一般。人們會產生一種欲望,倘使想滿足它,就必然會導致夢想和死亡。啊,尚未實現的夢——咬齧著人心,迷惑著人心,無聊的幻象會招引和誘導,招引和誘導,直到死亡和毀滅來分化它們的力量,讓我們不識不知地回到大自然的懷抱。

  像赫斯渥那種年齡和氣質的人,不會受年輕人的幻想和熾熱的欲望所支使,但是也沒有年輕人心裡像泉水般噴湧出來的希望的力量。這種氣氛不會在他心中挑起十八歲的少年的渴望,但是一旦煽起,因為沒有希望,就會覺得更其慘痛。他不能不注意到各方面的富裕和奢侈的種種跡象。他曾經到過紐約,懂得這裡有層出不窮的荒唐之處。他認為這實在是個令人驚畏的地方,因為這裡集中了他最最尊重的事物——財富、地位和名聲。他在漢南-霍格酒店裡當經理時,跟他碰過杯的多數名流,就出身于這個自顧自的、人口眾多的地方。關於這裡的有些地方和人物,流傳著許多動人聽聞的尋歡作樂和豪奢淫佚的故事。他知道,他確實是整天在不知不覺中和有錢人摩肩而過;在這樣富裕的地方,十萬或五十萬塊錢並不能讓人得到過豪華生活的權利。時髦和浮華需要更多的錢,所以窮人就無立錐之地。現在他非常敏銳地認識到這一切,因為當他面對著這座城市時,朋友往來已斷絕了,他那小康的財產,甚至聲名,都被剝奪了,他不得不重新開始為爭取地位和幸福而戰鬥。他還不老,但是他並不遲鈍得不覺得老之將至。於是,眼前這華麗的衣著、場所以及權力,突然具有了特殊的意義。和他自己的困難處境一比,就顯得更突出了。

  這使他很苦惱。他很快就發覺,消除對被捕的恐懼,並不是他生活下去的必要條件。這種危險化為烏有了,而另一個需要卻變成了叫人痛心的事情。

  這區區一千三百多塊錢,要應付今後多年的房租、衣食以及娛樂,怎麼能叫一個每年花慣五倍多的錢的人心情舒暢呢。他到紐約的頭幾天內,就老是著力地考慮著這個問題,決定要趕快行動。因此,他就在報紙廣告中尋找做生意的機會,開始自己進行調查研究。

  然而那是在他定居之後才進行的。嘉莉和他按照原來的打算去尋找一套公寓,在靠近阿姆斯特丹大街的七十八街上找到了一套。那是一幢五層樓的建築,他們的房間在三樓。因為街上沒有都造上房子,所以向東望得見中央公園的綠樹梢,向西望得見赫德森河寬闊的水面,從西窗可以看見一些河流的景象。租用一排六個房間和一個浴間,他們每月不得不付三十五塊錢房租——這數目比當時一般人家所付的房租偏高一些。嘉莉發覺這裡的房間比芝加哥的小一些,便提出了這一點。

  「親愛的,找不到更好的了,」赫斯渥說,「除非是找老式住宅,不過這樣你就享受不到這些方便的設備了。」

  嘉莉選中這新的居處,是因為建築新穎,屋內木建部分顏色鮮明。這是最新的建築之一,有暖氣設備,這是極大的優越條件。固定的煤氣灶、冷熱水供應、升降送貨機、傳話筒以及招呼看門人的鈴,使她很高興。她著實有些家庭主婦的天性,對這些設備覺得非常滿意。

  「我們租下來怎麼樣?」赫斯渥建議道,他看中這個地點。

  「很好,」嘉莉回答。「我們會過得確實很舒服的,不是嗎?」

  赫斯渥和一家家具店約定了,由他們供應全套家具,先付五十塊錢,以後每月攤付十塊錢。然後,他定做了一塊小銅牌,刻上「喬·威·惠勒」的姓名,釘在穿堂的信箱上。嘉莉聽見門房稱她為惠勒太太,感到非常彆扭,但是過些時候就聽慣了,也就把它當作自己的姓氏。

  把家裡的瑣事安排定當以後,赫斯渥就出去訪問一些廣告上的徵求戶,打算在市區的哪一家生意興隆的酒店裡投入一些股金。在亞當斯街那家華麗的酒店工作過以後,他看不上這些登廣告的普通酒店。他花了好幾天工夫找尋這些酒店,都覺得不稱心合意。可是在交談之中卻瞭解了不少情況,因為他發現了坦慕尼堂的勢力以及和警察搞好關係的好處。他發現最賺錢、生意最好的,是那些進行非法營業的地方,而不是漢南和霍格所開的那種酒店。

  這些很賺錢的酒店,樓上往往附設精美的密室和單間的酒座。他從大腹便便的老闆襯衫前面閃耀著的大鑽石和裁剪合身的衣服看出,這裡的賣酒生意和各地一般,獲利也是甚豐的。

  最後,他找到了一個人,在沃倫街開設著一家酒店,看來是一樁極好的生意。酒店外觀還不差,而且是易於改進的。店主人聲稱生意非常好,看上去也的確是這樣。

  「我們接待的都是非常高尚的人士,」他告訴赫斯渥,「商人、推銷員、自由職業者。是衣冠楚楚的階級。沒有無業遊民。他們是不許入內的。」

  赫斯渥聽著現金出納機的鈴聲,觀察了一下營業狀況。

  「兩個人合營也有利可圖嗎?」他問。

  「倘使你懂得賣酒生意的話,你自己就看得出來,」店主人說。「這是我經營的兩家酒店之一。另一家在過去些的納索街。我一個人照管不下兩家店。倘使有人十分熟悉這行生意,我願意把這一家和他合營,讓他做經理。」

  「我有充分的經驗,」赫斯渥坦率地說,但是卻不敢提到漢南-霍格酒店。

  「那末你瞧著辦吧,惠勒先生,」店主人說。

  他只出讓三分之一的股權、設備和信譽,願意合股的人要出一千塊錢,而且要有經營的能力。這裡不存在房產問題,因為這是店主人向一個房地產大業主那兒租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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