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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這個交易實在不差,但是赫斯渥考慮的問題是,在這一帶地方的三分之一股權,每月是否能獲利一百五十塊錢,那是他估計要維持家庭日常開支而不顯得拮据所必需的費用。可是,他找尋稱心的職業已經失敗了多次,這不是猶豫的時候了。看樣子,三分之一的股權現在可以每月得到一百塊錢的贏利。只要經營得法,改進業務,還可能多賺些錢呢。因此,他同意合股,付了一千塊錢,準備第二天到店。

  他起初得意揚揚,告訴嘉莉,他自以為作出了極妙的安排。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就出現了要考慮的問題。他發現這合股人很不近人情,常常喝得爛醉,這使他脾氣很不好。這是赫斯渥在做生意中最不喜歡的事。此外,營業起了變化。那些主顧根本不是他在芝加哥所結交的那一類人。而且,他發現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結交朋友。這些傢伙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並不尋求友情的樂趣。這不是個聚會或者休息的場所。整整幾天和幾個星期過去了,他沒有聽到過一聲在芝加哥每天所聽慣的那種親切的招呼。

  另外,赫斯渥惦念著過去那些知名人士——那些衣冠楚楚,給普通酒吧增光,並且帶來遠地的消息以及上流階層圈子裡的新聞的人物。他一個月裡也看不到這樣的一個人物。有時,在傍晚,他還沒有下班,會偶然在晚報上看到有關他認識的那些名流的消息——過去他是常和這些人一起喝酒的。他們會到像芝加哥的漢南-霍格酒店那樣的地方或者到住宅區的霍夫曼酒家去喝酒,但是他知道,他們斷乎不會上這裡來。這裡太偏僻了。這裡的顧客都不錯,但是他過去常見的那類顧客卻是在別的地方活動。這樣有趣的人物,決不會到這裡來。

  而且這買賣也並不像他所預料的那樣賺錢。收入增加了一點,但是他發現他必須在家庭開支上精打細算,這是令人氣餒的。他將不得不限定嘉莉的花費,要是她花錢再大手大腳,就得提醒她不要浪費。他不知道她對此會怎麼想,怎麼辦。可是,他覺得他不得不這麼辦的時刻就要到來了。

  在剛開始時,他雖然回家很晚,但夜晚回家看到嘉莉是一種快樂。他設法在六七點鐘之間趕回家來和她一同進餐,在家裡待到翌晨九時,但是過了些時候,這種新鮮之感就消退了,他開始覺得他的職責是種累贅。其次,他開始希望能像過去一樣同一些男朋友有交往。總的說來,紐約在他看來相當陌生,他很希望能捲進它的歡樂的旋渦。他看的《世界晨報》上就登載著關於各式各樣的娛樂和遊戲的報道,這更激發了他對這個城市可能包含的愉快生活的嚮往。

  第一個月幾乎還沒有過去,嘉莉就很自然地說:「我想這個星期上市區去買一件衣服。」

  「什麼樣的衣服?」赫斯渥說。

  「哦,上街穿的。」

  「好啊,」他含笑回答,雖然他心裡在想,要是她不去買,他的經濟狀況就會好過些。第二天沒有提起這件事情,但是第三天早晨他問道:「你的衣服已經買了嗎?」

  「還沒有,」嘉莉說。

  他停頓了一下,好像在思考,然後說:「過幾天買行嗎?」

  「不,」嘉莉回答,她沒有聽出他說話的意思。她以前從來沒有想到他會手頭拮据的。「為什麼呢?」

  「哦,我跟你說吧,」赫斯渥說。「我這次投資花了不少錢。我希望在短期裡把它全部賺回來,但是目前手頭不很寬裕。」

  「啊,」嘉莉回答,「當然可以,親愛的。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

  「當時沒有這個必要,」赫斯渥說。

  嘉莉雖然一下子就同意了,但是赫斯渥談到他投資時的模樣,有點使她想起了杜洛埃,以及他總是說就要成交的那筆小生意。這只是一刹那的想法,但這是一個開端。她對赫斯渥有了點新的想法。

  接著常常有其他的事情出現,同樣性質的小事情,這些事情積累起來的效果,最後就等於一個充分的啟示。嘉莉決不是遲鈍的人。赫斯渥並不特別機靈。總之,兩個人長久住在一起,不會不逐漸瞭解對方的。不管一個人願意不願意自動地吐露,他心裡的難處總是要表現出來的。困難會從態度上表現出來,造成憂鬱之感,這是掩飾不了的。一個眼色的神采、一句話的聲調、偶然的表態——都會透露、聯繫、暗示其他的事物,終於會把真相都表露出來。赫斯渥就是這樣。他打扮得和往常一般漂亮,但穿的還是在加拿大時的那些衣服。嘉莉發現他沒有添置全套四季衣著,雖然他原來的衣服也並不多。

  她又發現他難得提起什麼娛樂,從不談食物,仿佛在為他的生意操心。這已不是在芝加哥的那個自由自在的赫斯渥——不是從前她所熟悉的豪放、闊綽的赫斯渥了。這些改變非常明顯,無法逃過她的眼睛。

  不久她又發現了一種變化,他並不把心事都告訴她。他明明是遮遮掩掩的,而且只在自己肚裡打主意。有些小事情也得問了才知道。這種狀況對女人是不快意的。偉大的愛情能使這些事情顯得合理——有時候還是值得嘉許的,但終究是不能令人滿意的。要是沒有偉大的愛情,就會得出一個更其明確而不能令人滿意的結論。

  至於赫斯渥呢,他正在同新的處境所帶來的種種困難進行艱苦的鬥爭。

  他是個明白人,看得出自己已鑄成了大錯,懂得自己弄到現在這樣已經好算不錯了,但是他不能不把現在的處境和從前相比——時時刻刻,日日夜夜地比個沒完沒了。這已成為他一種自然的心理活動——每想到現在要幹的一樁事情,就會迅速地記起他從前是怎麼幹的。他試圖設想這新的情況早晚會起變化,以為他能找到好一些的事情,但是不容易。最難受的是要抑制他花錢的欲望。每一次他覺得必須這樣做的時候,就會感到自己表現得絕頂寒酸。

  例如,有一天他在百老匯路一家裁縫店的櫥窗裡看見新的秋季服裝的樣品。

  許多年來他第一次感到願意只在外面站住了看看而不進去——不要使自己處於非買不可的境地。他因不得不這麼想而覺得很淒慘,這使他心裡受了極大的傷害。他真想公開詛咒自己的命運——在心裡,他確實是這麼做的。

  而且,自從他來本城後不久,遇見了一個過去的朋友以來,他就懷著一種不愉快的恐懼,害怕遇見他們。這事發生在百老匯路上,他看見一個相識的人對面走過來。已經來不及假裝不看見了——他們明明已相互看了一眼,顯然是相互認出來了。於是這位朋友,芝加哥一家批發行的採購員,覺得不能不停下步來。

  「你好呀?」他說,現出不安而又不大關心的表情,伸出了他的手。

  「很好,」赫斯渥說,同樣地狼狽。「你怎麼樣?」

  「很好。我來這裡採購些東西。你現在耽擱在這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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