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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第三十一章

  在火車向前奔馳的時候,嘉莉反覆思考著自己的處境,覺得形勢大大的不妙。她是個能動腦筋的人,想找些辦法藉以自慰。說真的,正是因為想得過多才使她猶豫不決。發現杜洛埃沒有受傷減輕了她對他的同情,也同樣增加了她對赫斯渥的惱怒。當她聽到杜洛埃受了傷的時候,她忘記了或者撇開了對他的反感。現在,她知道他安然無恙,她想起了他當初一去不回——似乎拋棄了她,讓她獨自去謀生、掙扎。這推銷員這麼做可不得人心。就在這天下午,她發現他曾來過,拿走了他的一些東西,她曾經苦惱得扭著雙手。

  她淒苦地背靠在車座上,聽著鐵軌迅速的軋軋聲,她還想起了明天就沒有錢了,只好到那家藝術人像公司去掙五塊錢的週薪了;倘使她要回去,她也無人可靠。杜洛埃已經拋棄了她。赫斯渥又不在那裡。她沒有朋友,沒有熟人。這將是個一無希望的處境,她可能在那裡受難而落到——她不知道會落到什麼地步。這一切對她的影響甚深,因為她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對什麼事情都會發愁的。她正在火車上,被人強迫著匆匆帶往別的環境和別的場合,和芝加哥的一切困苦形成一種對照,可是這事情本身也並不使她感到輕鬆。她知道就是在這裡她也正在受到不公正的對待,被當作一個不正經的女人。這是一種羞恥、侮辱,可是她有什麼辦法呢?她時常這麼想想,眼淚就湧上來,她就默默地啼泣。不管她想怎麼辦,她都得不到公正的待遇。

  赫斯渥以為這第一個難關已顯然渡過了,便回想到他自己的處境。他不能入睡。他把藏著偷來的錢的小提包放在身邊,用他的大衣稍微遮掩著。他非常擔心,怕發生什麼意外。不知會來什麼電報?他們會在清早什麼時候來搜查火車?然後想到他的太太和子女。他徹頭徹尾地憎恨他的太太造成了他的苦難,但是他覺得對不起傑西卡。明天,報紙上——下午的報紙上就會滿載著他犯下的盜竊事件。他可以聽見報童們在商業區沿街叫賣。他想像得出漢南的愁容和霍格的憤怒。堂倌們會多麼驚訝啊。他想像得到這上流酒店在發現這盜用公款事件時的喧騰的景象。出納會怎樣目瞪口呆,他會怎樣向店東們報告,怎樣向警察局報警。然後會通知他的太太。這對她在社交界的抱負是何等重大的打擊啊。他想到他所造成的混亂局面——多少憤怒、痛恨和苦惱——就咬緊了嘴唇。可是在這裡他卻安然無事,只是不知道要到哪裡去,害怕他隨身帶著的那筆錢,擔心他的前途,擔心他的嘉莉不肯跟他走。她要是知道他是搶劫保險箱的人,她要是知道在一個死靜的深夜被逼和一個逃離法網的男人一同出走,她會怎麼想呀。他要不讓她看見報紙。倘使辦得到,就不讓她知道這件事。

  唉,他那優越的職位,他那優美的辦公室;他怎麼把這一切都撇下了。

  明天他的朋友們會來——馬文、菲利浦斯、安德森,他認識的那一大群品性高尚、衣冠楚楚、處境優越的人。他們會怎麼想,他們會怎麼看,他們會怎麼說呢?啊,他拋棄了多少優美的東西——他的朋友們、他的地位。是的,還拋棄了他太太的憎怒、她那些律師的來信,這一切他都知道,但是這又怎麼樣呢?當然這不足以為他幹下的這樣瘋狂、愚蠢、可怕的事做辯解。他本來是可以擺脫困境的。他可以接受他太太的要求,他可以退讓,和她解決爭端。他為什麼不這麼辦——啊,他為什麼不這麼辦呀?現在,他能怎麼辦呢,遠在加拿大,人地生疏。他不能同他的老朋友們見面;他不能用自己的名字。

  他不得不放棄這個名字,另用一個。他不得不向嘉莉解釋。唉,真是一團糟啊。他怎麼會從熱鍋裡跳進火坑去的。他遭到了災難;但是忍受這些災難比之這樣飛向他一無所知的地方去總要安逸得多啊。他弄不懂自己怎麼會幹出這樣的事來。他一定是發了瘋,醉了酒,著了魔。無論根據什麼理由,他都解釋不清楚。

  這一連串的想法是他心上的負擔。這就使他頭暈腦脹,汗流滿額。這使他頭痛,使他神經緊張,滿懷恐懼。他精神萎頓,卻又異常清醒。他不能入睡,醒著又覺得不舒服。總之,他處境狼狽,就以執著的忍耐等待著進入加拿大境內。也許,到了那裡,他會覺得好些。

  隨著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他們兩人一陣陣時醒時睡地打起瞌睡來。嘉莉胡亂做著夢,他也是這樣。他們於清晨的微光在東方閃耀時醒了過來。雨已經停了。火車兩旁潮濕的綠野和可愛的林地在疾馳而過。嘉莉心煩意亂,無意欣賞這樣的景色,儘管她平時很喜歡這一切。赫斯渥對這些本來不感興趣。他要是到不了加拿大,就全完了。

  到了五點半,他又坐了起來,頭腦清新無比。嘉莉也是如此。她心裡還很煩惱,目前不想去考慮他。可是,他卻以看到她為唯一的安慰。她在煩惱中也這麼美麗。他能夠恢復她的信心和愛情,即使付出極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我們要一杯咖啡,」他說,「還吃點飯吧。你會覺得好過些的。」

  「你要吃,就要吧,」她回答。

  他叫來茶房,茶房拿來了客飯,他叫了咖啡。嘉莉沒有吃什麼,僅僅喝了咖啡。這暫時使她的精神振作了一些。

  吃了東西以後,赫斯渥的精力恢復了許多。照到他身上的陽光給了他鼓勵。他就立即想再談談他上一晚所幹下的事,把嘉莉爭取過來。他對她的愛不是什麼小事情,他渴望能感到她在他無法估計的渺茫的前程中至少能和他在一起。因此,他以更大的柔情對她說話。

  「嘉莉,你看你到底能寬恕我嗎?」他說,「因為我這樣欺騙了你。」

  「不,」她回答,望也不望他,「我不能。」

  「即使我盡力改悔都不行嗎?」

  她不答話。

  「你可知道,」他不顧她不作聲,說,「我要是不愛你,就不會這麼幹的。我要不是喜歡你,就不會要你和我在一起了。」

  他頓住了,但是她只望著車外馳過的廣闊的田野風光。

  「只要你再相信我就好了,」他說下去,「我就要過一種你能引以為榮的生活。我要去做生意,」他說,「我們將住在漂亮的住宅裡。」

  嘉莉思量了一下,但是不願意這麼幹。赫斯渥等了一會兒,注視著她轉向一旁的臉龐的側影。

  「你難道一點也不愛我嗎?」他問。

  她正在比較這幕未來的情景和她已經撇下的景象。他給她提供了一個在另一個城市裡過上體面生活的機會。她可以遠離過去的一切社會關係,她可以生活在一個新的世界裡。赫斯渥並不是壞人。到目前為止他沒有傷害過她。

  他曾經騙了她,但是並沒有企圖粗暴地強迫她去幹她堅決不想幹的事情。他還一直讓她自己拿主意。他還答應讓她回去,倘使她願意,可以給錢讓她回去。他還希望幹一件唯一可能的事情:離了婚和她結婚。看到他這麼體貼,這麼急切,是令人高興的。他向她提供一切,只要她不離開他,而這是因為他太愛她了,不能讓她走。這還不算,他在重重困難中好心地給了她一條出路,這多少是樁好事。她無法忘記她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倘使我儘量把事情搞好,」他說下去,「你肯留下來和我在一起嗎?

  我幹了這一切,你當然不應該恨我的。」

  她覺得他這時並沒有望著她,就偷偷地瞥了一眼。他正低頭坐著,凝視著他的鞋子。他還是她一向愛慕的那個漂亮的赫斯渥,只是現在顯得滿懷愁緒而已。他的衣服還像從前一樣整潔,他的整個儀態也像他的衣服一樣完美。

  嘉莉想回答他,但是不能迫使自己這麼做。她轉過頭去。

  「看看我吧,嘉莉,」他溫柔地說,回頭望著她。「你並不真心恨我,是嗎?」

  嘉莉偷偷地望了他一眼,但是馬上就把目光轉向地面。

  「是的,」她說,「我並不恨你。」

  「那末,你覺得能夠寬恕我,我們能一切從頭開始嗎?」

  她不願意地搖搖頭。

  「為什麼不?」他問。

  「你自己知道,」她回答。

  他又回復了剛才的那副姿態。過了幾分鐘他才開口,因為他認為只要哀懇到家她很快就會跟他和好的。

  「你能忘記了過去,讓我一切重新做起嗎?」

  她不回答。

  「你不能嗎?」他說。

  她還是望著別處。

  「請你看看我吧,嘉莉,」他說。

  「我打算把一切都幹得妥妥帖帖。你能試一試,饒恕我嗎?」

  她聽得這話,心裡幾乎要笑出來。這是很討人喜歡的。

  「讓我想一想,」她冷淡地說。

  他非常快樂地望著她說:「你願意到蒙特利爾去了嗎?」

  她頓住了不就開口,然後點了點頭。

  「啊,」他激動地說,「我知道你會願意的。你不會根本拒絕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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