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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我知道漢南或者霍格從來沒有這樣放過錢,」他心裡在想。「他們一定忘記了這些錢。」

  他又看了看另一隻抽屜,又停下手來。

  「數數看,」他耳邊有一種聲音說。

  他伸手到第一隻抽屜裡,拿起那疊鈔票,讓它們一紮紮地散下來。這些是一千元一紮的五十元和一百元的鈔票。他一數有這麼十紮。

  「我為什麼不把保險箱關上呢?」他心裡自思自忖,躊躇不決。「我為什麼要站在這裡不走呢?」

  回答他的是一句非常離奇的話:「你手頭曾經有過一萬塊錢的現鈔嗎?」

  啊,這位經理記得他從來沒有過這麼許多。他所有的財產都是慢慢地積聚起來的,現在都在他太太名下。他的財產總共值四萬多塊錢——都要歸她所有了。

  他想到這些事情時感到迷惑——然後推進抽屜,掩上箱門,手擱在鎖鈕上,頓住了,這鎖鈕只消一轉就可以鎖上,斷絕一切誘惑。他還在遲疑。最後他走到窗邊,拉下窗簾。然後他拉拉房門,實在他早已鎖上了。什麼事情要他多心呢?他為什麼要這麼悄悄地行動呢?他回到帳台的一端,像是要靠著手臂思索一下。然後他走去打開他那小辦公室的門,開了燈。他還打開了他的寫字臺,在台前坐了下來,腦子裡盡是些奇怪的念頭。

  「保險箱開著,」有一種聲音說。「恰好還有一點兒隙縫。還沒有鎖上。」

  這位經理心亂如麻,盡在胡思亂想。這時,他回想起白天裡的全部糾葛。

  也想到了眼前就有個解決辦法。這筆錢就能解決問題。倘使他有這些錢又有嘉莉,那該多好啊。他站起來,呆呆地站著,俯視他的鞋子。

  「這麼辦好嗎?」他心裡在問,慢慢地舉起手來,抓抓耳朵,想找尋答案。

  經理不是傻子,不會盲目地由於這一念之差而誤入歧途,但是他處境特殊。他血管裡充滿了酒。酒已湧上了他的腦袋,使他對眼前的機會產生好感。

  酒還對他美化了一萬塊錢的作用。他可以從這一萬塊錢裡看出大好機會。他能得到嘉莉——啊,是的,他能得到。他可以擺脫自己的太太。還有明天早晨要談判的那封信。這樣就不用答覆它了。他走回到保險箱前,伸手放在鎖鈕上。然後,他拉開箱門,把放錢的抽屜完全抽出來。

  抽屜一在他面前拉開,想要不動它仿佛是愚蠢的事情了。這當然是太蠢了。他不是可以和嘉莉安靜地生活許多年嗎。

  天呀!這是怎麼啦。他第一次覺得精神緊張,好像有一隻堅定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恐懼地向四周一望。一個人影都沒有。一些聲音都沒有。有人在人行道上踢踢達達地走過。他把錢箱和錢又放進保險箱裡。然後又把保險箱門掩上一些。

  一般良心上從來不動搖的人,對一個頭腦比較脆弱、在責任與欲望之間拿不定主意的傢伙的為難,是不容易理解的,除非這種情緒能得到鮮明的描繪。一般從來沒有聽見過內心中幽靈似的時鐘的莊嚴的聲音,非常清晰地滴答、滴答地傳出「你應該」、「你不應該」、「你應該」、「你不應該」的人,是無法對此作出判斷的。不單是反應敏捷、思路有條有理的人可能有這種心理矛盾。即使是糊塗透頂的傻子,受到欲念引誘而想幹壞事的時候,是非感也會喚他回頭的,就權威和力量而言,這種是非感是和他的犯罪傾向成正比的。我們應該記住,這可能不是對是非的認識,因為動物畏懼罪惡的本能,並不基於對是非有所認識。人類在受知識指導以前,還是受本能控制的。

  正是本能喚醒了罪犯──正是本能(在不存在有條有理的推理時)使罪犯覺得危險,害怕犯錯誤。

  因此,每逢初次冒險幹某種從未幹過的罪惡勾當時,人的頭腦就會猶豫起來。思想的時鐘報出了它的欲望和它的否定。凡是從來沒有在精神上經歷過這種進退兩難的人,下面的故事可能純然是想像不到的。

  當赫斯渥把錢放回去後,他心裡又覺得輕鬆而大膽起來。沒有人看見他。

  這裡只有他一個人。誰也不知道他想幹些什麼。他可以自己把這事好好盤算一下。

  晚上的酒意還沒有消盡。儘管他額頭冒汗,在經歷了一番無名的恐懼後,他的手還在發抖,渾身還都在冒酒氣。他幾乎不覺得時間在消逝。他又把自己的處境思忖了一番,他的眼睛老是看見成堆的錢,他的頭腦老是想著這些錢的作用。他踱進自己的小房間裡,又走到門口,又回到保險箱前。他把手放在鎖鈕上,把它打開。錢就在那裡。看看當然是不會有什麼害處的。

  他又拉出抽屜,拿起鈔票——鈔票是這麼光潔,這麼整齊,這麼便於攜帶。總之是很小的一包。他決定把它帶走。是的,他要拿,把它放進自己的口袋。然後,他看看錢,發現口袋裡放不下。他的手提包!當然啦,他有只手提包。手提包裡放得下——全都放得下。誰也不會懷疑那只手提包的。他走進小辦公室,從屋角的擱板上拿下手提包。這時他想起上次用這包時是出去郊遊。他就把手提包放在辦公桌上,向保險箱走去。為了某種緣故,他不想在外面大房間裡裝錢。

  他先拿了鈔票,然後拿當天零碎的進款。他要全部都拿走。他推進空抽屜,把鐵門幾乎關上了——這時又站在旁邊沉思起來。

  在這種情況下,思想的動盪幾乎是不可思議的,然而是絕對真實的。赫斯渥沒有勇氣就這麼果斷地幹。他要考慮考慮——把事情反覆思考一下,決定這是否是上策。他對嘉莉有這麼強烈的欲望,他紊亂的私事又是這麼逼著他,因而他老是認為這是上策,但還是遲疑不決。他不知道這對他可能造成什麼惡果——是否很快地就會遇到麻煩。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件事的是非善惡。看來無論在什麼情況之下,他都決不會想到。

  當他把所有的錢都放進手提包之後,心裡陡的產生了一種相反的想法。

  他不能這麼辦——不行。想想看,這該多丟人哪。那些警察,他們會追捕他的。他非插翅飛逃不可,可是飛到哪裡去呢?唉,做一個逃亡的罪犯是何等的可怕啊。他抽出兩隻抽屜,把所有的錢都放回去。他心急慌忙,忘記了自己在幹什麼,把錢放進了另外的抽屜。然後當他關上保險箱門的時候,他想起放錯了地方,才又把箱門打開。兩隻抽屜搞錯了。

  他拿出鈔票,放回原處,這時恐懼之感消逝了。有什麼可怕的?他不能逃走嗎?留在本地有什麼用?他決不會再有這樣的好機會的。他把這些錢都放進手提包。這一疊疊柔軟的鈔票,這些零碎的金銀幣,真有些迷人。他此刻覺得自己肯定放不下它們了。不,不。他要把這些錢帶走。他要把保險箱鎖上,免得再改變主意。

  他走過去,把空抽屜放回原處。然後他推上箱門,這差不多已經是第六次這樣做了。他躊躇不決,思忖著,一手按在額角上。

  他手裡拿著錢,這時候,鎖卡答一響。鎖上了。是他鎖上的嗎?他捏住門鈕,拚力地拉。關上了。天呀!他現在無法改悔了,一點也不錯。

  他一發覺保險箱的確已經鎖上,額上就直冒冷汗,渾身劇烈地打戰。他向四周一望,立即下了決斷。現在不能耽擱了。

  「假使我把錢放在保險箱頂上,」他說,「然後走開。他們會知道是誰拿的。我是最後關門的人。而且還會發生別的事情。」

  他立即變成了一個敢作敢為的人。

  「我必須離開這裡,」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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