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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他伸手到第一隻抽屜裡,拿起那疊鈔票,讓它們一紮紮地散下來。這些是一千元一紮的五十元和一百元的鈔票。他一數有這麼十紮。

  「我為什麼不把保險箱關上呢?」他心裡自思自忖,躊躇不決。「我為什麼要站在這裡不走呢?」

  回答他的是一句非常離奇的話:「你手頭曾經有過一萬塊錢的現鈔嗎?」

  啊,這位經理記得他從來沒有過這麼許多。他所有的財產都是慢慢地積聚起來的,現在都在他太太名下。他的財產總共值四萬多塊錢——都要歸她所有了。

  他想到這些事情時感到迷惑——然後推進抽屜,掩上箱門,手擱在鎖鈕上,頓住了,這鎖鈕只消一轉就可以鎖上,斷絕一切誘惑。他還在遲疑。最後他走到窗邊,拉下窗簾。然後他拉拉房門,實在他早已鎖上了。什麼事情要他多心呢?他為什麼要這麼悄悄地行動呢?他回到帳台的一端,像是要靠著手臂思索一下。然後他走去打開他那小辦公室的門,開了燈。他還打開了他的寫字臺,在台前坐了下來,腦子裡盡是些奇怪的念頭。

  「保險箱開著,」有一種聲音說。「恰好還有一點兒隙縫。還沒有鎖上。」

  這位經理心亂如麻,盡在胡思亂想。這時,他回想起白天裡的全部糾葛。

  也想到了眼前就有個解決辦法。這筆錢就能解決問題。倘使他有這些錢又有嘉莉,那該多好啊。他站起來,呆呆地站著,俯視他的鞋子。

  「這麼辦好嗎?」他心裡在問,慢慢地舉起手來,抓抓耳朵,想找尋答案。

  經理不是傻子,不會盲目地由於這一念之差而誤入歧途,但是他處境特殊。他血管裡充滿了酒。酒已湧上了他的腦袋,使他對眼前的機會產生好感。

  酒還對他美化了一萬塊錢的作用。他可以從這一萬塊錢裡看出大好機會。他能得到嘉莉——啊,是的,他能得到。他可以擺脫自己的太太。還有明天早晨要談判的那封信。這樣就不用答覆它了。他走回到保險箱前,伸手放在鎖鈕上。然後,他拉開箱門,把放錢的抽屜完全抽出來。

  抽屜一在他面前拉開,想要不動它仿佛是愚蠢的事情了。這當然是太蠢了。他不是可以和嘉莉安靜地生活許多年嗎。

  天呀!這是怎麼啦。他第一次覺得精神緊張,好像有一隻堅定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恐懼地向四周一望。一個人影都沒有。一些聲音都沒有。有人在人行道上踢踢達達地走過。他把錢箱和錢又放進保險箱裡。然後又把保險箱門掩上一些。

  一般良心上從來不動搖的人,對一個頭腦比較脆弱、在責任與欲望之間拿不定主意的傢伙的為難,是不容易理解的,除非這種情緒能得到鮮明的描繪。一般從來沒有聽見過內心中幽靈似的時鐘的莊嚴的聲音,非常清晰地滴答、滴答地傳出「你應該」、「你不應該」、「你應該」、「你不應該」的人,是無法對此作出判斷的。不單是反應敏捷、思路有條有理的人可能有這種心理矛盾。即使是糊塗透頂的傻子,受到欲念引誘而想幹壞事的時候,是非感也會喚他回頭的,就權威和力量而言,這種是非感是和他的犯罪傾向成正比的。我們應該記住,這可能不是對是非的認識,因為動物畏懼罪惡的本能,並不基於對是非有所認識。人類在受知識指導以前,還是受本能控制的。

  正是本能喚醒了罪犯──正是本能(在不存在有條有理的推理時)使罪犯覺得危險,害怕犯錯誤。

  因此,每逢初次冒險幹某種從未幹過的罪惡勾當時,人的頭腦就會猶豫起來。思想的時鐘報出了它的欲望和它的否定。凡是從來沒有在精神上經歷過這種進退兩難的人,下面的故事可能純然是想像不到的。

  當赫斯渥把錢放回去後,他心裡又覺得輕鬆而大膽起來。沒有人看見他。

  這裡只有他一個人。誰也不知道他想幹些什麼。他可以自己把這事好好盤算大約十點鐘光景,他的朋友弗蘭克·勒·泰恩特先生,當地一個喜歡運動和賽馬的人,闖了進來,看見赫斯渥獨個兒在辦公室裡,就走到門口。

  「喂,喬治!」他大叫道。

  「你好,弗蘭克,」赫斯渥說,看見了他好像輕鬆了些。「請坐,」向他指指小房間裡的一把椅子。

  「怎麼回事,喬治?」泰恩特問。「你看上去不大高興。是不是在賽馬上輸了錢?」

  「今天晚上我有些不舒服——前幾天有些小傷風。」

  「喝點威士忌吧,喬治,」泰恩特說。「你該知道的。」

  赫斯渥笑了一笑。

  他們談了一會賽馬,最後一起踱出房間走向酒吧。當他們還在那裡談話的時候,赫斯渥的其他幾個朋友走了進來,等到十一點過後不久,戲院散場了,有些演員陸續走了進來——其中有些名角兒。有斯坎倫、上演《老家宅》的那個劇團的登曼·湯普森和當時剛在雜耍劇中成名的演員法蘭克·布什。

  「喂,喬治,」後者對赫斯渥招呼。

  這是他這次旅行演出時第一次見到這位經理。赫斯渥很客氣地向他致意。他這時還不認識湯普森,只是聞名而已。和斯坎倫也不大熟。這時碰巧當地著名的酒鬼馬克·肯尼迪也走了進來。他是因為有錢和趣味還過得去而結識了到本城來訪問的許多名人。這三位演員他都認識。

  「讓我給你介紹湯普森先生,」他把這三位名角和經理拉在一起以後,對赫斯渥說。於是就開始了美國交際場所常有的那種漫無邊際的社交性談話,通過這種閒談,那些追逐名利的人企圖從那些享有盛名的人那裡沾點光。

  倘使赫斯渥有什麼癖好的話,那就是對名流傾心。他認為,如果說他屬￿什麼圈子的話,那就該在名流之中。要是在場的人中有人不賞識他,他自視甚高,不甘心去拍馬屁,但又十分熱心,不能不嚴守自己的崗位。但是在像眼前的這種情況中——他能以紳士的身分大出風頭,同時不折不扣地被人們當作這些名流的朋友和同僚,他就極其高興。倘使有機會,那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可以「喝上幾杯」。在社交氣息相當濃厚的時候,他甚至可以放手和他的同伴們一杯對一杯地喝酒,輪到他付錢的時候,他絲毫不馬虎,似乎他同其他人一樣,也是個外來的顧客。倘使他曾經接近喝醉,或者換句話說,在達到醉醺醺的狀態前感到臉紅、灼熱而很舒泰的話,那就是在現在這樣的人物之間——當他處在閒談的名流中時。今夜他雖然心事重重,有了同伴還是感到很輕鬆,而且,既然有一些名流聚在一起,他就暫時將自己的心事擱在一邊,盡情地參加他們的閒談。

  過了不久,這樣飲酒就開始發生效果了。大家開始講故事了——那些說不完的、滑稽可笑的故事,這是美國人在這種情況下的主要話題。

  「你可聽見過這個故事,」和「這倒使我想起了,」是重複得最多的老話。斯坎倫的幽默占著上風。赫斯渥也不甘落後。他不是幽默家,但是他經常聽到不少故事,記得很牢,又能相當正確地分辨故事的優劣。所以一輪到他,他就也來上一個。

  結果十二點鐘到了,酒店要打烊了,人們就此告別。赫斯渥極其熱忱地和他們握手道別。他在肉體上感到很愉快。他當時的情況是,雖然頭腦清醒,可是心裡卻充滿了幻想。他覺得他碰到的麻煩似乎並不太嚴重。走進辦公室,他開始翻閱一些帳冊,等堂倌們和出納離店。他們很快就走了。

  等所有的人都走了,看看每樣東西是否都已鎖好,以便可以放心過夜,這是經理的責任,也是他的習慣。按照習慣,只有過了銀行營業時間所收入的現金才存放在店裡;這筆錢由出納鎖在保險箱裡,只有出納和那兩位店東知道號碼鎖的密碼;但是赫斯渥卻每夜都很謹慎,總要拉拉放現金的抽屜和保險箱的門,看看是否關嚴了。他然後鎖上自己的小辦公室,開亮保險箱旁邊的燈,然後才離去。

  他從來沒有發現什麼東西出過毛病,但是今夜,鎖上自己的寫字臺以後,他走出來拉拉保險箱的門。他用的辦法是把門用力拉一拉。這一回箱門竟應手而開了。他對此略有些驚奇,於是往裡一看,發現那些放現金的抽屜像白天裡一樣,顯然是沒有關上。他第一個念頭當然是要查看一下抽屜,然後關上箱門。

  「明天要和梅休提一下這事,」他心裡想。

  梅休在半小時前離店時一定以為自己已經旋過箱門鎖鈕,關上了鎖。他以前從沒有忘記過。但是今天晚上梅休卻心不在焉。他在盤算自己的一筆生意。

  「我來看看裡面,」經理想,拉出一隻藏錢的抽屜。他不知道為什麼想往裡看看。這完全是不必要的行動,要是在別的時候一定不會發生的。

  他抽出抽屜,就看見一層紮好的鈔票,一千元一紮,像銀行發出來的原封。他不知道其中有多少,就站住了細看一下。然後他拉出另一隻現金抽屜。

  裡面藏著當天的進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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