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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赫斯渥和嘉莉上次在奧格登公寓曖昧的會見以後,還不到兩天,這位大人物又去拜訪了。在這時期中,他幾乎日夜都在思念她。她的容忍在某種程度上燃起了他的愛慕之情。他認為一定能取得她的歡心,而且很快就成。

  促使這個閱歷豐富的人一往情深(雖然還不能說是神魂顛倒)的原因要比單純的欲望深得多。這是多少年來在已經乾涸、幾乎荒瘠的土壤裡的枯萎了的感情,現在又開了花。很可能嘉莉要比從前曾經吸引過他的女人更勝一籌。除了那一次終於成婚的戀愛以外,他沒有戀愛過,而從那以後,時間以及人世的經歷告訴他,他原先的選擇是何等草率、錯誤。他一想到這回事,心裡就認為,倘使可以重來一次,他是決不會娶這麼一個女人的。同時,他和一般女人的交往降低了他對於女性的敬意。他所持有的那種玩世不恭的態度,是以不少經驗教訓為基礎的。他所結識的女人差不多都是一個類型的,自私、愚蠢、華而不實。他朋友們的太太看起來也都是庸脂俗粉。他自己的太太已養成了冷酷、庸俗的性格,而這最不討他的喜歡。他知道下層社會的情況,那裡匍匐著人面獸心的傢伙——他認識不少這樣的人——使他的心腸硬了起來。他對多數女人都表示懷疑——只看她們的美貌和服飾能起什麼作用。他用銳利、挑逗的眼光追隨著她們。同時,不管他多麼無聊,他對善良的女人還是尊敬的。他自己並不打算分析為什麼會出現一個聖潔的女人的這種奇跡。他會脫下帽子,使那些言語輕薄、心術不正的人在她面前默默無語——活像波威裡街①小客棧的愛爾蘭看門人,在天主教慈惠會②女修士的面前低首下心,自願虔誠地獻上慈善捐款——但是他不大去想為什麼自己要這麼辦。

  ① 波威裡街位於紐約市中心曼哈頓島東南部,為下等客棧、廉價飯館、低級娛樂場所會集之地。那一帶地方也被稱為波威裡區。

  ② 這是愛爾蘭修女凱瑟琳·麥考利(1787—1841)於1827 年在都伯林創辦的以救濟窮人為宗旨的組織,1843年在美國設立分會。

  像他這般處境的人,曾經歷過一連串無聊的、叫人心腸發硬的事,一旦遇見一個天真爛漫、年輕單純的姑娘,不是由於感到自己跟她相距甚遠而保持疏遠的態度,就是會被吸引過去,為他的發現而魂牽夢縈,洋洋自得。只有經過迂回的過程,這種男人才會傾心於上述這樣的姑娘。除非他們發現這番努力可以有好處,他們是沒有辦法,也不瞭解怎樣去迎合這種青春年少的女人的。倘使這蒼蠅不幸被蛛網纏住了,那蜘蛛就可以爬過來根據自己的條件講斤頭。所以,妙齡女郎流浪到喧鬧的城市裡來,要是接觸到無業遊民或者酒色之徒的圈子,即使是最外層的邊緣,他們也會跑出來,玩弄他們誘惑人的勾當。

  「啊,」這樣的人會叫起來,「有一個天真無邪的人在我手邊啦。現在,我可以露一手,試試運氣。」

  事情就這樣發展下去,結果是我們可以預料的,因為天真無邪的人是沒有誰來教導或者勸告她們的。

  很容易看出,經過一個迂回曲折的過程,嘉莉被引到了赫斯渥的手邊。

  他接受杜洛埃的邀請,是準備來看一個盛裝豔服、面目姣好的女人的。他進來時,只打算享受一晚上輕鬆愉快的玩樂,然後永遠忘掉這個新朋友。哪裡知道,他卻發現了一個年輕貌美而使他一見傾心的女人。嘉莉溫柔的眼光裡絲毫沒有一個做人情婦的女人的深謀熟慮。羞怯的態度中也沒有高級妓女的裝腔作態。他立即發現這是一個錯誤——某種艱難的處境把這個可憐的姑娘推到了他的面前,她引起了他的興趣。同情心湧上心頭,想去進行搭救,但不能說其中沒有夾雜著私心。他要奪取嘉莉,因為他認為她的命運和他的交織在一起,比之和杜洛埃的連在一起要來得好。他忌妒這個推銷員的勝利,這是他一生中最強烈的忌妒。

  嘉莉當然要比杜洛埃高明,因為她在思想上比這個傢伙強。她剛從小鎮的清新空氣中來,眼睛裡還保留著鄉村的光芒。這裡面既沒有奸詐,又沒有貪婪。雖然她身上繼承了這兩者的一丁點兒特性,但只是一些萌芽而已。她心裡充滿了驚奇之感和欲望,而不是貪得無厭。她還在打量這周圍的迷宮般的大城市而茫無頭緒。赫斯渥感覺到她青春煥發。他要摘取她,就像他要摘取樹上的鮮果一般。啊,她和他的太太多麼不同呀——她同那些習慣於城市生活的、同一個模子中製造出來的庸俗的女人,相距是多麼遠呀。他逐步接近這個年輕婦人,就像口渴的旅行者走近清泉一般。他在她的面前覺得神清氣爽,像一個人從夏天的烈日下,投入初春的涼風裡一般。

  自從上一次會晤以來,嘉莉孤身一人,沒有人好商量,起初不免東想西想,得不出結論來,最後覺得疲倦了,就乾脆不想了。她覺得欠了杜洛埃的情。他在她焦急苦惱的時候幫助了她,這仿佛還是昨天的事。她在各方面都對他感恩。她承認他的長處在於容貌漂亮,心情慷慨,當他不在跟前的時候,甚至忘記了他的利己主義思想;但是她並不覺得有什麼約束力可以使她為了他而不傾心於別人。事實上,這種想法是從來沒有任何根據的,即使杜洛埃也沒有這樣的打算。

  實際的情況是:這個討人喜歡的推銷員以其輕浮的態度和見異思遷的感情,註定不能建立任何持久的關係,至少對女性是如此。任何女人對他觀察得長久一些,都會發覺他是個「人去人情亡」的人。他就是不可能有一會兒從他所寄身的輕浮的天空中被拉得落到這嚴肅的感情世界中來。他喜洋洋地過著日子,自以為可以討得一切女人的歡心,認為他到哪裡都有人對他鍾情,認為這世界將一成不變,永遠可以供他享樂。當他看不到某一個老朋友,或者在什麼地方終於碰壁的話,他也不會太傷心。這個人沒有這麼深的感情,能為舊情的喪失而心痛。他還太年輕,在事業上已經很成功了。他這個人在精神上永遠是年輕的,直到死亡。

  嘉莉對杜洛埃的依戀的程度,就像他這樣的天性能使任何人對他產生的依戀的程度差不多。她對他的習慣瞭解得不夠,因此在這方面還無法形成任何看法。從他們第一次相見以後,他還沒有做過惹她生氣的事。倘使她可能認為他有什麼缺點的話,那是指他還沒有做出來的事——是他沒有能力做的事。

  至於赫斯渥呢,他渾身洋溢著關懷嘉莉的想法和感情。他對她並沒有具體的計劃,但是決心要她承認對他有感情。他認為從她低垂的眼睛、遊移的目光、遲疑的態度裡看出了愛情初綻的徵兆。他要站在她的身邊,要她伸手給他——他要看看她下一步怎麼表示——對他有感情的下一個跡象是什麼。

  他已經好多年沒有這樣的如醉如癡了。他在感情上又變成了一個小夥子——

  在行動上變成了一個向女人獻殷勤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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