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嘉莉妹妹 | 上頁 下頁
三八


  「我不願意這麼下去了,」他心裡想。「我不高興再在有工作的時候,費心去和遊客鬼混了。」

  過了不久,赫斯渥太太又提出一個相似的建議,只是這一回是看日戲。

  「親愛的,」他回答,「我沒有工夫。我忙得很。」

  「可是你卻有工夫去陪別人,」她相當惱怒地回答。

  「沒有這樣的事,」他回答。「我不能避免生意上的應酬,就是這樣一回事。」

  「哼,不去就算了!」她高聲叫著,嘴唇繃緊了,於是相互敵視之感從此增加了。

  在另一方面,他對於杜洛埃那小女工的興趣,幾乎以同樣的比例在增長。

  這個年輕姑娘由於環境的促使和她那新朋友的教導,起了很大的變化。她具有努力爭取解放的人的能力。更其繁華的生活對她是不會沒有影響的。她在知識上的增長沒有她的欲望的覺醒來得快。海爾太太對於財富和地位這些話題的高談闊論,使她懂得了分辨財富的等級。

  海爾太太喜歡在天朗氣清的下午的陽光裡乘馬車出去兜風,看看那些自己住不起的花園住宅,聊以自慰。在北區,沿著現在的北湖濱大道,建築了不少精美的邸宅。當時還沒有現在的那道用石塊和花崗石築成的湖堤,但是道路平坦,路邊一片片間隔的草坪看上去很可愛,那些房屋完全是新的,氣勢雄偉。當冬季過去,早春佳日初到之際,海爾太太租了一輛小馬車,邀請嘉莉同遊一個下午。她們先穿過林肯公園,一直向埃文斯頓①馳去,四點鐘才回頭,大約五點鐘到達湖濱大道的北端。

  ① 位於芝加哥北郊,濱密執安湖。

  在一年的這個季節裡,白天還比較短,薄暮的陰影已開始降臨這個大城市。路燈已開始發出醉人的光輝,看上去幾乎是水汪汪而半透明的。空中有一種柔和的氣息,以無限美妙的溫情向人的心靈低訴,也向人的肉體低訴。嘉莉感覺到這是一個可愛的日子。這一天給了她許多啟迪,使她精神上更臻成熟了。她們順著平坦的路面行駛,偶爾遇到一輛馬車經過。她看見有一輛車子停了下來,男僕下了車,打開車門,讓一個好像是午後漫遊歸來的紳士下車。隔著現在剛轉綠的寬草坪,她依稀看見燈光照在富麗堂皇的室內陳設上。一會兒只是一把椅子,一會兒是一張桌子,一會兒又看見一個華美的壁角,但是使她羡慕得異乎尋常。那些幼年時期對於神仙殿堂,帝王寢宮的幻想如今又回到了眼前。她想像在那些雕刻華麗的門廊的裡邊,人們是無憂無慮,心滿意足的。在這種門廊裡,球形的水晶燈照亮了那些方格嵌板的大門,門上裝著精心設計的彩色玻璃窗。她完全相信幸福就在這裡了。倘使她能夠順著那寬闊的走道漫步,走進那富麗堂皇的門廊該有多好,她覺得那裡就像珠寶一樣美,十分體面,可以掌握許多財富,發號施令——啊!憂愁就會迅速逃遁;心病馬上就可以去掉。她呆呆地望著、望著,感到驚異、欣喜、渴望,與此同時,那個坐立不安的人那迷人的語聲,一直在她的耳邊低訴。

  「要是我們有那樣一個家,」海爾太太感傷地說,「該是多麼愉快呀。」

  「可是人家卻說,」嘉莉說,「沒人是永遠幸福的。」

  她聽到過不少吃不到葡萄的狐狸的偽善的論調。

  「話雖如此,」海爾太太說,「我發現人們都勾心鬥角,情願在高樓大廈裡受煎熬。」

  嘉莉回到自己的房間裡,覺得這些房間相形見絀了。她並不遲鈍,她看得出這不過是一家中等陳設的公寓裡的三間小房間而已。現在,她不是把它們同她過去住過的房子相比,而是同她剛才看到的房子相比。宮殿般的大門的光輝還在她眼前閃現,有軟座墊的馬車的轆轆聲還在她耳邊作響。說到底,杜洛埃算得上什麼?她又算得上什麼?她坐在窗邊搖椅裡來回搖晃著,一邊思量,一邊向外掠過燈光閃耀的公園,望著沃倫大街和阿許蘭大道上燈燭輝煌的房子。她非常激動,連飯也不想去吃,她想得出了神,只是搖晃,低吟,什麼都不想幹。有些老曲子又上了她的嘴邊,她吟唱著,心沉下去了。她想望著、想望著、想望著。一會兒是想望哥倫比亞城那舊住宅中的房間,一會兒是想望湖濱大道上的宅邸,一會兒是想望某一位太太的漂亮服裝,一會兒是想望某些地方的美景。她無限傷心,可是還在猶豫、希求、幻想。想到最後,仿佛她的整個處境都是寂寞淒涼的,她忍不住嘴唇微微顫抖。她坐在窗邊的陰影裡哼著,哼著,讓時間流逝,覺得樂在其中,其樂無比,雖然她不知道是為了哪一樁。

  正當嘉莉還沉浸在這種心情中的時候,公寓的僕人上來告訴她,赫斯渥先生在會客室裡,要見杜洛埃先生和太太。

  「他大概不知道查利出門去了,」嘉莉心裡想。

  這個冬天她不常見到這位經理,只是心裡為著這件或那件事情——主要是由於他所造成的強烈印象——老是想著他。她一時不知道自己是否臉容整潔,心裡很慌,但是馬上照了照鏡子,覺得很滿意就下樓去了。

  赫斯渥照常穿扮得非常漂亮。他沒聽說杜洛埃已經出門了。聽得這個消息,他簡直無動於衷,盡力談些能夠引起嘉莉興趣的一般話題。他這麼泰然自若地談著——真是令人驚訝。他和所有富有講話經驗的人一樣,知道這是能博得同情的。他知道嘉莉樂意聽他談話,就不費氣力地一連串說下去,使她聽得著迷了。他把椅子拉近些,改變了話音,使他所說的話變成好像完全是知心話似的。他談的幾乎完全是他對於男人和行樂的看法。他到過許多地方,見多識廣。他使得嘉莉好像也希望能看到這些事物,與之同時卻讓她一心想著他。她一刹那都無法忘記他的個性和他這個人。他會含笑地慢慢抬眼著重地談著某件事,於是她被他眼光的魔力吸引住了。他能夠以又隨便、又大方的風度博取她的贊許。有一次他為了加重語氣碰了一下她的手,她只報之以一笑。他仿佛散發出一種氣氛,把她的身子籠罩住了。他的言談始終不會枯燥無味,仿佛使她也變得機敏了。至少,她在他的影響之下變得活躍起來,終於把她全身解數都施展了出來。她覺得她和他在一起要比和別人在一起更機敏。至少,他仿佛從她身上發現了那麼許多可讚賞的長處。沒有一絲兒恩施的味道。杜洛埃卻渾身都是。

  不管杜洛埃在不在場,他們之間的每一次相見都有某種使嘉莉覺得有些難以表達的萬分親密、微妙的感情。她不是健談的人。她從來不會把她的思想安排得有條有理。對她來說,這始終是一個訴諸感情,強烈而深沉的感情的問題。她哪一次都說不出一句重要的話來,至於眼色和感觸,哪個女人願意透露呢?這種交流在她和杜洛埃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實際上也根本不可能發生。她當時正處於苦難中,急切地盼望著解救她的力量,而杜洛埃及時地以這種力量的代表身分出現了,她因而才傾心相從。現在她卻受到了杜洛埃永遠無法理解的感情暗流的支使。赫斯渥的眼色就像情人傾吐的話一般富於魅力,而且更加迷人。它不要你立即下決斷,而且你也是無話可答的。

  一般人對於語言看得過重了些。他們有一種錯覺,以為語言能產生極大的效果。事實上,語言一般說來是整個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中最淺顯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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