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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第七章

  金錢的真正意義還有待於大家去研究和領會。如果每個人都自己弄明白了,這東西該首先當做,而且也只應當做道德的酬報來看待——應該當做誠實地積蓄起來的精力的代表,而不應當做搶奪來的特權——那末,我們的許多社會上、宗教上以及政治上的糾紛,就會一去不復返了。至於嘉莉呢,她對金錢的道德意義的見解,就是一般人的那種見解,別無其他。老話說:「金錢為人人都有之物,而我也一定要有。」這可以透徹地表明她的見解。她現在手裡有了些錢——兩張柔軟、綠色的十圓鈔票,有了這二十塊錢,她覺得比先前不知強了多少。金錢本身就是一種權力。她心裡有一個意念,只要有一大堆錢,即使被拋到荒島也心甘情願,只有長期挨餓才能使她懂得,在某些情況下,金錢也是無能為力的。就是到那時候,她也不會認識到金錢只具有相對的價值;而只會毫無懷疑地認為,自己有這許多權力而不能施展,真是可惜。

  這可憐的女孩子和杜洛埃分手時,心裡怦怦地跳著。她覺得有點慚愧,因為她沒有足夠的勇氣拒絕接受,可是她的需要實在太緊迫了,所以心裡還是高興的。現在她將有一件漂亮的新外套了。現在她要買一雙精美的有一排鈕子的鞋子了。還要買長統襪子,以及一條裙子,以及,以及——直到後來,像她第一次拿到工資前的盤算一樣,她的欲望超過了那兩張鈔票的購買力的一倍多。

  她對杜洛埃有了真正的認識。在她看來,而且在外界所有的人看來,他的確是一個出色的好心人。這個傢伙的身上全無邪氣。他給她錢是出於善心——出於對她困難的瞭解。他是不會把這麼一筆錢給一個窮苦的小夥子的,但是我們不應該忘記,事實上,一個窮小子也不會像一個窮姑娘那樣打動他的心。女性激動了他的感情。他是一個天生富有情感的人。可是倘使有個乞丐跑到他的跟前說,「天啊,先生,我餓得慌哪」,他只會爽快地掏出慣常打發乞丐的錢來,就這樣算了。他不會去思索,也不會進行哲理探討。他的思想方法都夠不上進行這兩種活動的水平。從外表上看,他穿著漂亮的衣服,有著健壯的身體,但卻像是一隻樂天而沒有思考能力的撲燈飛蛾。一旦失去了他的社會地位,受到了一些有時會作弄人的錯綜複雜而莫名其妙的力量的打擊,他就會像嘉莉一般一籌莫展——也可以說,就會一籌莫展,六神無主,孤苦伶仃,和她一般。

  說到他追求女人,他倒並不想損害她們,因為他並不以為他想和她們建立的關係是有損於她們的。他喜歡和女人接近,使她們傾心於他的魅力,這倒不是因為他是個冷血、黑心、詭計多端的惡棍,而是因為他天生富有情欲,促使他拿它作為主要的樂趣。他愛虛榮,愛矜誇,像任何頭腦糊塗的姑娘一般迷惑于漂亮的衣著。一個地道的壞到骨子裡的惡棍很快就能把他騙住,就像他能夠很快討得一個漂亮的女店員的歡心一樣。他之所以能成為一個成功的推銷員是靠他氣度大方和他那家公司的卓越非凡的名聲。他在人群中周旋,他有一股子熱情——卻說不上是「有才能」,沒有可以稱做「高尚」的思想,也沒有堅持不懈的感情。薩福夫人①會叫他豬玀;莎士比亞會說一聲「我那興高采烈的孩子」;

  ① 古希臘女詩人。

  愛喝酒的年老的卡約老闆認為他是一個聰明能幹的商人。總之,照他自己的眼光看來,他是個好人。

  此人有其坦率和值得佩服的地方,這可以拿嘉莉接受他的錢這一事實作為最好的證明。沒有一個存心不良、老謀深算的陰險的人,能在友誼的幌子下讓她接受一毛五分錢。沒有智能的生物並不是這麼無能的。造物主教田野裡的野獸遇到突如其來的危險侵襲的時候趕快奔逃。在栗鼠的愚鈍的小腦袋裡也有單純的對於毒藥的畏懼。「上帝使萬物不受侵害」,不是單獨對野獸而言的。這只是用宗教的語言來表達一種從物質上和精神上引導物種進化的真理。否則,那末是什麼東西在它們能夠合乎邏輯地思想以前——在它們懂得如何安身立命之前,引導並教養它們的呢?嘉莉並不聰明,因此就像沒有智慧的綿羊一般,感情極其強烈。倘使說杜洛埃初步的挑逗激起了她一些自衛的本能,那是這一類生物所共有的強烈的本能,那也是很微薄的。他並沒有惡意。正好相反,他是帶著善意、不解、強烈的肉體上的欲望、虛榮、對女性的強烈讚賞、歡笑,甚至眼淚,但是對於這些,沒有女人會害怕的。飛蛾、豬玀、小丑、蝴蝶、演員、商人、肉欲主義者都集中在一身了。他就活生生地體現了這一切。

  嘉莉走了以後,他因為已博得她的好感而深自慶倖。她倒是多麼高興啊,這可憐的小東西。而且出落得真美。天知道,弄得年輕的姑娘這麼走投無路,真是可恥。天氣冷了,而她卻沒有冬衣。真夠嗆。他要到漢南-霍格酒店去抽支雪茄。他要再想想他是怎樣使她收下那筆錢的,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辦。他一想到這裡,就覺得步履輕鬆起來。

  嘉莉興高采烈地回到家裡,這種心情要想掩飾也掩飾不住。但是得了這筆錢,卻產生了許多問題,使她不知如何是好。敏妮知道她沒有錢,她怎麼能去買衣服呢?她一踏進門,這個問題就解決了。不能這麼辦。她想不出什麼辦法來解釋她怎麼會得到一件新外套的。

  「結果怎麼樣?」敏妮問,指白天找工作的事。

  嘉莉沒有一點欺騙的本領,她不能心裡這樣想,口裡說的卻完全相反。

  她要搪塞一下,但是至少要和她的情緒相稱才行。她心裡既然這麼高興,就不能抱怨,於是她說:「有人答應給我工作。」

  「在哪裡?」

  「波士頓商店。」

  「人家確實答應的嗎?」敏妮問。

  「哦,明天去聽回音,」嘉莉回答——她不喜歡把謊話說得超過必要的限度。

  敏妮感到了嘉莉帶回來的高興的氣氛。她覺得現在正是時候,可以對嘉莉說明漢生對她到芝加哥來闖這一趟的想法。

  「倘使你找不到工作——」她頓住了——想找一個輕鬆點的說法。

  「倘使我不能很快就找到工作,我想就回家去。」

  敏妮得到了機會。

  「史文以為這樣最合適,至少回去過個冬天。」

  嘉莉立即明白了她的處境。如果她沒有工作,他們不願意留她再住下去。

  她並不怪敏妮;她也不怎麼怪漢生。這時,她坐在那裡玩味著那句話,認為她幸虧收了杜洛埃的錢。

  「是啊,」過了幾分鐘她說,「我是想要這麼做的。」

  不過,她沒有說明這種想法引起了她極大的反感。哥倫比亞城——她在那兒有什麼可幹的呢?她對那邊一天到晚的枯燥而不足道的生活了如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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