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嘉莉妹妹 | 上頁 下頁
一九


  她對衣著這類事情上的直覺,天生比較高明。嘉莉不喜歡聽身旁的那個女工說話,她滿口俚語,過去的經歷使她變得很冷酷。

  「我就要不幹了,」嘉莉聽得她對鄰近的女工說。「拿這麼小的工錢做到天黑,我的身體吃不消。」

  她們跟廠內的工人,不管老少,都很隨便,用粗野的言語互相調笑,這在起初嚇了她一跳。她發現自己也被他們當做同類的人,因此也用同樣的方式來招呼她。

  「喂,」中午時分,有個手臂粗壯的鞋底工人對她說,「你真是個妙人兒①。」他本來等待聽到習以為常的回答,「哼,滾你的蛋吧!」可是嘉莉一聲不響地走開了,使他大為沒趣,狼狽地苦笑著。

  ① 這一俗語來自亨利·詹姆斯的小說《妙人兒密勒》(1878),於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後期很流行,意指一個大膽而不拘習俗的女子。

  那天晚上她在家裡覺得更其寂寞——沉悶的氣氛變得更其令人難受了。

  她看出漢生家是很少,也可以說是從來沒有客人上門的。她站在門口往外看時,放膽到近處走走。她那輕鬆的腳步和閒散的態度,招引來一些存心不良但是平淡無奇的人的注意。她被一個衣冠楚楚的三十左右的男子的搭訕弄得微微有點吃驚,他走過她身旁時盯著她看,放慢腳步,回過身來說道:「晚上出來散散步,是嗎?」

  嘉莉驚異地望著他,然後鼓足力量,回答說:「什麼,我可不認識你,」

  一邊說,一邊回身就走。

  「啊,那沒有關係,」那人和藹可親地說。

  她不再跟他搭腔,急忙走開,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自己的家門口。那人的神情裡有些東西使她害怕。

  這個星期的其他幾天,情況完全相同。有一兩個晚上,她累得走不動路,就花了車費回家。她不太健壯,加上一天到晚地坐著,使她的背脊發痠。有一天晚上,她睡得比漢生還早。

  花木的移植往往不一定能成功,娘兒們也是這樣。即使要她自然生長,有時也需要更其肥沃的土壤,更其優良的空氣。倘使讓她比較逐漸地適應氣候,環境條件不那麼嚴峻,那該會更好些。倘使她不那麼快就找到工作,能多看看她所急於要瞭解的大城市,她該會幹得更高明些。

  第一次碰到下雨的早晨,她發現自己沒有雨傘。敏妮把自己的借給了她一把,可是那把傘並不漂亮。嘉莉心中有份虛榮心,對此感到不快。她到一家大百貨商店自己去買了一把,把她那微薄的積蓄花去了一塊兩毛五分錢。

  「你買那個做什麼,嘉莉?」敏妮看見就問道。

  「我,我要用嘛,」嘉莉說。

  「你這個傻姑娘,」敏妮繼續說。

  嘉莉很不服氣,雖然並沒有回嘴。她想,她不要做一個普通的女工。他們也不應該這樣想。

  另一點使她不高興的是漢生夫婦老是守在家裡。晚上他們什麼地方都不去,因此嘉莉就整天都無法出去玩兒。在工廠裡她聽得女工們談到許多娛樂——都是她早已想見識見識的東西。比如說,在中午的半小時休息裡,在一扇窗下有四個女工在聽她們的同伴講她到標準戲院去的情形。那裡在上演一齣叫做《八擊鐘》的鬧劇。

  「啊,真好笑死了,」講述者高聲說。「有一個小胖子,演得真棒。他們把一頭驢子拉成幾截,還幹了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嘉莉就是喜歡聽這些事情。她為什麼不能也去看看呢?

  「唏,我累得要命,」一天早晨,一個美貌的女工打著呵欠說。「我昨夜跳舞直跳到兩點鐘。」

  起初,嘉莉對這些事情覺得有些害怕,但是,隨著她越來越對自己的處境覺得艱難乏味,這些事情便像難以得到的愉快那樣,越發顯得增添了光彩。

  她並不一定渴望到泥水匠工會或者木工工會辦的舞會上去跳舞,但是,當她聽說結伴到公園或者湖上去遊玩,上戲院去看戲,和小夥子們調情等等,她就覺得自己的生活圈子實在太狹隘了。她希望能夠做些更賺錢的事情。要是能在商場裡找到一個工作就好了。

  第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嘉莉付了她的膳宿費——四塊錢——這是以前敏妮在寫回家的信裡提過的,要嘉莉付這麼多錢她才肯收留她。敏妮接錢的時候,心裡感到有些內疚,但她要是少收了,就不知道該對漢生怎麼解釋了。

  那個大人物便帶著滿意的微笑少給了四塊錢的家用開支。他只想多償清些造屋的貸款。至於嘉莉,卻在費勁地盤算如何用每星期的這五毛錢來購買衣著和進行娛樂。她千思萬想,想得心裡滿是反抗情緒。

  「我要上街去散散步,」晚飯後她說。

  「不是一個人去吧?」漢生說。

  「是一個人去,」嘉莉回答。

  「叫我就不會去,」敏妮說。

  「我想去見識見識,」嘉莉說,從她最後兩個字的腔調裡,他們第一次聽出了她心裡不大高興。

  「她怎麼了?」等她去前房拿帽子的時候,漢生問。

  「我不知道,」敏妮說。

  「唔,她應該懂得好歹,不要只想獨個兒出去。」

  嘉莉到底沒有走遠。她拐回來後,就站在門口。第二天他們一起去逛了加菲爾德公園,但是她並不感到高興。她的臉色不大好看。第二天在車間裡,她聽得女工們眉飛色舞地談論她們的一些平凡的娛樂。她們過得很快樂。有幾天下了雨,她把錢都花在坐車上了。一天晚上,她到範布倫街去搭街車,弄得全身都濕透了。那天整個晚上,她獨自坐在前房,眺望反映著燈光的潮濕的街道,只管出神。她想像力夠豐富,不由得感到憂鬱。

  星期六,她第二次付掉了四塊錢,絕望地把五毛錢收入衣袋裡。她和車間裡的一些女工已有了拉家常的友誼,她發現了一樁事實:她們賺的錢,留作自己用的要比她多。她們有年輕的男朋友帶她們出去玩,但是因為她結識了杜洛埃,就瞧不起這些人。她極其厭惡車間裡那些輕浮的小夥子。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有點文雅的氣息。她只看見他們幹活生活的那一面。

  有一天,預告嚴冬來臨的第一陣勁風掠過城市。朵朵薄雲在天空中疾馳,高煙囪上拖著一縷縷輕煙,一陣陣勁風突然卷過街面和拐角。這時嘉莉想到了冬衣的問題。她該怎麼辦呢?她沒有過冬的外套,沒有帽子,沒有厚實的鞋子。她多少有些想請求敏妮讓她把自己的錢留下,以便購買這些東西。她必須整整工作一個月,才有足夠的錢去買些什麼。曾經有一次,她決心要對敏妮提出,但是每到要開口的時候,她總沒有勇氣提出。一個個越來越冷的早晨,老是在催促她。終於她鼓起了勇氣。

  「我不知道我的冬衣該怎麼辦,」一天晚上她和敏妮在一起的時候,她說。「我需要一頂帽子。」

  敏妮的神色變得嚴肅了。

  「為什麼不把你的錢留下一部分自己去買一頂呢?」她提議道,但心裡為嘉莉少交錢這事將引起的後果感到不安。

  「倘使你們不介意,我想這一兩個星期少付一點,」嘉莉壯著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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