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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第六章

  那天晚上,嘉莉在她姐姐家裡感覺到一種新的氣氛。實在還是老樣子,只是她的感情起了變化,增加了她對這種氣氛的認識。由於嘉莉找到工作時表現得興高采烈,敏妮這時自然期待著好消息。漢生以為嘉莉會感到滿意的。

  「喂,」他說,當時他穿著工作服從門廳裡出來,站在吃飯間的門口望著嘉莉,「你幹得怎麼樣?」

  「唉,」嘉莉說,「苦得很。我不喜歡這工作。」

  她臉上帶著一副神情,比言語表示得更清楚,她是又疲勞又失望。

  「是什麼樣的工作?」當他轉身預備到洗澡間去的時候停下來問。

  「操作一部機器,」嘉莉回答。

  很明顯的是,他只關心家裡多一個人掙錢,而不關心別的。他有些生氣,因為嘉莉在命運決定之際,竟不高興幹這事情。

  敏妮做起事來沒有嘉莉回來以前那麼起勁了。嘉莉表示了她的不滿心情後,煎肉的絲絲聲也不那麼好聽了。在嘉莉想來,辛苦了一整天,要是有一個快快活活的家庭,體貼的接待,喜氣洋洋的夜飯,而且有人對她說,「啊,好了,且忍耐一下子吧。以後自會有好些的事情的,」那該是唯一的安慰,但是現在,這全破滅了。她開始明白,他們認為她的埋怨是毫無根據的,認為她應該工作下去,而不出怨言。她知道要付四塊錢的伙食和住宿費,現在可覺得跟這些人住在一起,將是極其不舒暢的。敏妮不是她妹妹的好伴侶——她太老了。她的思想很古板,已經受到特定的環境的嚴重影響。

  漢生呢,倘使他有什麼高興的念頭或者快樂的情緒,也總是不流露出來的。他好像總是不露聲色地進行著內心活動。他平靜得像是一間無人居住的房間。嘉莉卻不同,她有著青春的活力和一些想像。她的談情說愛的神秘日子還在後頭。她可以思量她喜歡做的事情,喜歡穿的衣服和喜歡去觀光的地方。她的心思就馳騁在這些事情上面,但是在這裡,沒有人激發她的感情,也沒有人和她的感情發生共鳴,好像處身在一個處處碰壁的境地。

  她只管考慮、分析白天的遭遇,竟忘記了杜洛埃可能要來。現在,她看到這對夫妻與新鮮事物是多麼格格不入,希望他還是不來的好。倘使他果真來了,她並不確切知道該怎麼辦,怎麼就他的到來作出解釋,可是,在她發信以後,她的擔心並不大得足以使她為他萬一來到而事先作好安排。由於當時沒有恰當的話題,她就對此事進行了反覆的思考,吃過了晚飯就換了身衣服。她打扮好了,的確是一個嬌小可愛的姑娘,長著雙大眼睛和憂鬱的嘴巴。

  她臉上顯露著期待、不滿和壓抑的感覺交織在一起的表情,但是並不像更有教養的人那麼明顯。碗碟收拾好以後,她就這裡走走,那裡走走,不時跟敏妮談幾句,然後,她心頭一亮,決定下樓到樓梯腳下的門口去站站。倘使杜洛埃來了,這倒是擺脫困境的一個辦法。她可以在那裡迎接他。當她戴上帽子準備下樓的時候,她臉上似乎出現了高興的神色。

  「嘉莉好像對她那份工作不大喜歡,」敏妮對她的丈夫說,當時她丈夫手裡拿著報紙走出來,要到吃飯間裡去坐一會兒。

  「不管怎麼樣,她應該做一些時候再說,」漢生說。「她到樓下去了嗎?」

  「是的,」敏妮說。

  「要是我做你的話,我要叫她幹下去。她可能在這裡幾個星期找不到別的工作。」

  敏妮說她會告訴她的,於是漢生就看了一會兒報紙。

  「我要是你的話,」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就不讓她站在樓下的門口。

  這樣做不好。」

  「我會告訴她的,」敏妮說。

  當時,嘉莉正站在樓下門口,觀賞著附近商店裡的燈火,往來的行人,歡快地從她面前丁丁當當地向城中心駛去或者駛到郊外去的街車——在她看來那些地方都是神秘的樂園。她看見男孩子在街上玩捉人的遊戲,女孩子們有說有笑、成群結隊地走過,心裡大為高興。有時她看到一個年輕姑娘,衣著特別華麗,或者容貌特別美好,或者美貌而且濃妝,這就勾起了她羡慕的心情,加強了她對漂亮衣服的欲望。有時她看見一個年輕的小白臉,穿著高貴的衣服,輕鬆地大踏步走過,她認為一定是去拜訪哪位年輕的小姐的。還有些別的青年,雖然衣著並不怎樣華麗,三三兩兩地向她投送秋波,你推我撞,插科打諢,想引她注意。對這些人她做出一副冷淡的樣子,或者乾脆掉過頭去把眼光望向別處,可是那些年輕人似乎並不在乎。他們嬉笑,吹口哨,或者怪叫幾聲,還帶著希望回頭望望她,但是並不敢做出表示親熱的動作——這是一些在熱情澎湃的外表下隱藏著懦怯的內心的青年。有時遠處有個人看上去像是杜洛埃,這時她就振作起精神,神經緊張起來,直到那人走近了,她的激動、緊張的心情才松了下來,原來那人臉上的輪廓不對,是她看錯了人。

  街上三三兩兩的行人使嘉莉看得津津有味,看了好半晌。她不厭其煩地揣想著坐在車裡的人到什麼地方去,或者要怎麼行樂。她的想像順著一條狹窄的道兒打旋,老是在有關金錢、打扮、服飾或者享樂等項目上停下來。她有時也會遐想到哥倫比亞城,或者為這一天的經歷感到懊喪,但是,總的說來,她身邊的小小世界吸引著她的全部注意力。

  這房屋的底層是一家麵包鋪,漢生住的是三樓,當她站在那裡的時候,漢生下樓來到鋪子裡買麵包。直到他走近身邊,她才看見他。

  「我來買麵包,」他走過她身邊時只說了這一句。

  思想的感染在這裡產生了作用。漢生的確是來買麵包的,但是心裡存在著一種想法,現在他可以看看嘉莉在做什麼了。他存著這樣的想法一走近她,她就覺察了。當然,她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使她這麼想的,但是,不管怎麼樣,她心裡開始對他真的產生了一些反感。她現在明白了,她不喜歡他。他是個多疑的傢伙。

  一種想法會給我們把整個世界都塗上某種色彩。嘉莉冥想的思路被打斷了,漢生上樓後不久,她也跟了上去。經過這一刻鐘的時間,她知道杜洛埃不會來了,這使她感到有些兒憤懣,有些兒像是被拋棄了似的——似乎她還配不上人家。她上了樓,發覺樓上一片寂靜。敏妮在桌旁燈光下縫紉。漢生已經到房裡去睡了。嘉莉又疲倦又失望,只說了一聲她要上床睡覺去了。

  「是的,早些睡覺好,」敏妮回答。「你知道,你要起得很早。」

  早晨一切如舊。嘉莉從房裡出來時,漢生剛要走出門去。吃早飯時,敏妮想和她談談,但是她們倆可以交談的都感興趣的話題不多。像上一天早晨一樣,嘉莉一路走到市中心去,因為她現在開始明白,她這四塊半錢,付了膳宿費用之後,連付車費都不夠。這看來是一種淒慘的安排。但是早晨的陽光掃除了這一天開始時的憂慮,因為早晨的陽光總是能做到這一點的。

  她在鞋廠裡幹了一整天,並不像上一天那麼疲憊,但也不覺得那樣新奇了。這廠房裡的工頭有愛爾蘭血統,他以冷板的面孔、嚴厲的眼光和生硬的言語管理著他這一群不同種族的下屬。此外,還有一個純種的愛爾蘭人,他穿著一雙吱吱作響得出奇的鞋子,是掌管各層樓的總工頭。他是自我介紹和嘉莉相識的。

  「你是哪裡來的?」這一天早晨他問她,第一次在她的機器旁邊站住了。

  「是布朗先生雇的,」她回答。

  「啊,他雇的,嗯!」然後他說,「要好好地幹啊。」

  操作機器的女工們給她的印象甚至比昨天還差。她們似乎都安於命運,可以說是「庸庸碌碌」的。嘉莉的想像力比她們豐富。她不習慣於市井俚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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