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嘉莉妹妹 | 上頁 下頁
一五


  如果物質條件好些的話,這種工作是不會這麼糟糕的,但是當時的製造業,還沒有接受新近出現的社會改革思想,替工人準備舒適的工作環境。

  這地方散發著機器油和新鮮皮革混在一起的氣味,此外再加上這大樓裡的黴味,就是在冷天也是令人難受的。地板儘管每晚都按例打掃,還是垃圾滿地。沒有一絲一毫為工人的舒適打算的措施,廠主的想法是,給他們的東西越少越好,工作越重越好,可以不給酬報就不給,只有這樣才能賺錢。舉凡踏腳、靠背轉椅、女工餐室、免費供應的乾淨圍裙和燙髮鉗以及像樣的衣帽間,一概都談不到。盥洗室和廁所雖然不太肮髒,可也是些叫人不快、粗劣不堪的地方,整個氣氛給人一種幽禁之感。

  嘉莉從屋角一個桶裡,舀了一白鐵杯水喝了,向四周張望著,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吃飯。別的女工已經排列在窗邊,或者在已走出去的男工們的工作臺邊安頓了下來。沒有一處不是被二三個或一群女工佔據著,她太害羞,不好意思挨上去主動表示友好,只好走到自己的機器旁,坐在自己的凳子上,在膝上打開飯盒。她坐在那裡,聽著房內各處的閑言雜語和品評的話。這些話語多半是無聊的,夾雜著流行的俗語。屋裡有幾個男工,隔得老遠和女工們打情罵俏。

  「喂,吉蒂,」一個男工招呼一個女工,她正在一扇窗子邊幾英尺寬的空處,踏著華爾茲的步子——「你跟我去參加舞會嗎?」

  「當心,吉蒂,」另一個男工叫道,「你會失魂落魄的。」

  「去你的吧,誰要你看!」是她唯一的回答。

  嘉莉聽著這些話,以及男女工人之間更多的類似的打趣嘲弄,本能地畏縮起來。她看不慣這種樣子,覺得這些都很粗鄙、下流。她害怕那些小夥子會對她說同樣的話——與杜洛埃相比,這些小夥子顯得粗野可笑。她根據一般女性的眼光,用衣服來劃界線,認為穿禮服的是有地位的,有道德的,有聲望的人物,穿工裝褲和短外套的都是些醜惡的人,連看都不值得一看。

  短短的半個鐘點過去了,機輪又開始轉動起來,她覺得很高興。雖說疲倦,到底她可以不被人注目了。但這種幻想破滅了,因為另一個青年,順著走道過來,若無其事地用手指向她的肋部戳了一下。她轉過身來,眼裡冒火,但是他已經走了過去,只回頭做了一個鬼臉。她覺得難以自製,直想哭。

  她旁邊的女工發覺了她的心情。

  「別理他,」她說。「他太放肆了。」

  嘉莉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彎腰工作。她覺得簡直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

  她心目中的工作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整個漫長的下午,她盡想著廠外的世界、城市華麗的外貌、人群和漂亮的大樓。她又想到哥倫比亞城和故鄉生活的好的一面。到了三點鐘的時候,她以為一定是六點鐘了,到了四點鐘,她以為人們好像忘記了看鐘,讓大家過了時間還在工作。那工頭變成了十足的惡鬼,老在附近走來走去,使她一直釘在這倒楣的工作上。她所聽到的周圍人們的談話,只叫她決心不和這裡的任何人交朋友。一到六點鐘,她急忙走了出去,兩臂痠痛,四肢因為老是這麼坐著而僵硬了。

  當她拿了帽子,順著門廳走出去時,一個年輕的機器操作工人,看上了她的美貌,老著面皮跟她說起笑話來。

  「喂,瑪吉,」他叫道,「等一下,我跟你一塊兒走。」

  話是直沖著她送過來的,所以她明白是對誰說的,但是她根本沒有回頭。

  在擁擠的電梯裡,另一個滿身塵垢的青年向她擠眉弄眼,想得到她的青睞。

  在外面人行道上,有一個青年在等候同伴,看到她走過時,對她咧著嘴笑了。

  「你跟我一路,是嗎?」他怪腔怪調地叫道。

  嘉莉心情沮喪,把臉轉向西邊。她在街角拐彎時,透過發亮的大玻璃窗,看見那張小寫字臺,她就是在那裡申請工作的。街上行人很多,還是熙熙攘攘、精力充沛地匆匆走著。她覺得輕鬆了一些,但這只是因為自己已經脫身出來。她看見服飾比她好的姑娘在身邊走過,覺得羞愧。她認為自己不應該落到這個地步,覺得不甘心。

  第五章

  那天晚上,杜洛埃沒有來看她。這個大人物接到信以後,把思念嘉莉的念頭暫時都擱在一邊,東遊西蕩,過著他心目中的快活日子。就在這個晚上,他去雷克托飯店吃飯,這是家當地有些名氣的飯店,在克拉克街和門羅街轉角處一幢大樓的底層。隨後,他到亞當斯街上相當華麗的聯邦大樓對面的漢南-霍格酒店去。他倚著酒店裡漂亮的酒吧,喝了一杯清威士忌,買了兩支雪茄,點上了一支。這算是他的高貴生活的一部分——這就是他所追求的整個生活的一個相當好的範例。

  杜洛埃不是酒徒,並不像這個詞兒所說明的那樣貪杯。他不是「有錢的」

  富翁。他只追求他心中所嚮往的最優裕的生活,照他看來這些活動似乎就是最優裕的生活的一部分。雷克托飯店光滑的大理石牆壁和地板,輝煌的燈火,有氣派的瓷器和銀器,此外,再加上演員和自由職業界人士經常光臨的名聲,在他看來,使它成為一個得意的人應該去的地方。他愛好上等的衣服,精美的飲食,尤其是和有成就的人在一起,結成相識。吃飯的時候,聽到約瑟夫·傑斐遜①有時也到這裡來,或者那紅極一時的名演員亨利·易·狄克西②就在這裡,和他只隔開幾張桌子,就使他覺得極其滿意。在雷克托飯店,他老是能這樣滿意,因為在那裡,特別是在晚上,人們能夠接觸到政界人物、經紀人、演員、當地的某些常常泡在酒店裡的闊少,大家都在一片通俗平庸的談笑聲中吃喝著。

  ① 約瑟夫·傑斐遜(1829—1905)是一個演員世家的第三代,以演華盛頓·歐文的原著改編的《李伯大夢》的主角而取得國際聲譽。

  ② 亨利·易·狄克西(1859—1943)為著名喜劇演員。

  「那邊是某某人,」是這些有錢來這裡進餐、顯示豪華氣概的人之間所常說的話,尤其是那些還沒有爬到這個地步,而心裡想望如此的人們所常說的話。

  「真的嗎?」對方就會這樣說。

  「當然是的,難道你不知道?呃,他是大歌劇院的經理啊。」

  當這些話傳到杜洛埃耳裡,他就稍微挺一挺身子,吃得更其心滿意足了。

  如果他有些虛榮,這就擴大了他的虛榮,如果也有些野心,這就激發了他的野心。總有一天,他也能拿出成疊的鈔票來。而在這時,他就能在他們吃喝的地方吃喝了。

  他對亞當斯街上的漢南-霍格酒店的偏愛就是這種想望的一部分。在芝加哥人看來,這的確是一家華麗的大酒店。和雷克托飯店一樣,它也裝飾著好些閃耀的白熾燈,它們安在漂亮的枝形吊燈中,掛在雅致的地方。地上鋪著鮮豔的花磚,牆壁的下半部鑲嵌著貴重的深色護壁板,反射著燈光,牆的上半部塗著彩色的泥灰,使這地方顯得極其富麗堂皇。長長的木制酒吧擦得賊亮,上面是一排燈光,放滿了彩色的雕花玻璃器皿和許多美妙的瓶子。這真是家上等的酒店,有著富麗的窗簾、名貴的酒類和許多全國最出色的酒吧貨品。

  在雷克托飯店裡,杜洛埃曾經遇見過亞當斯街漢南-霍格酒店的經理喬·威·赫斯渥先生,有人指出,說他是個事業非常成功的社交界著名人物。

  赫斯渥的神氣也確實如此,因為除去年齡還四十歲不到一點以外,他體格健壯、活動力強、神態穩健莊重。這種形象部分是由於漂亮的服裝、乾淨的襯衫、身上戴的珠寶飾物所造成的,但最重要的還是他那自命不凡的氣概。杜洛埃立即就覺得他是值得結交的人物,不僅高興見到他,而且以後每想到要喝杯酒或者抽支雪茄的時候,就到亞當斯街酒店的酒吧去。

  赫斯渥自有一種風度,是一個有趣的人物。他在許多小事情上顯得精明而又機敏,善於給人以良好的印象。他的身分是相當重要的,是個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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