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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要不是看到你面孔上的表情,我還以為你失去信心了。」我說道。

  「我一點也沒有失去信心,親愛的孩子!看小船平靜地在河上行駛,浪花衝撞著船頭發出的聲音真好像和拜天唱的聖歌。此外,說不定我年紀也大了些了。」

  他把煙斗放回到自己嘴裡,面部表情十分安詳。他坐在那裡一副從容平和、心情滿足的姿態,仿佛我們已出了英國一樣。他對我們提出的每一句勸告都很順從,好像他的內心一直惶恐不安,提心吊膽。比如我們跑上岸去買幾瓶啤酒收在船上備用時,他也跨步出船想和我們一起去,我便向他暗示他還是留在船上安全,他便對我說:「親愛的孩子,是這樣嗎?」於是又安靜地坐了下來。

  河上的空氣尚有寒意,而天氣卻十分明朗,陽光和煦,令人愉快。潮水勢頭很猛,我們抓緊時機駕舟而下,雙槳擊水又穩又快地行駛於河上。接著潮水的勢頭減弱,在不知不覺中岸邊的樹林和小山越來越少,而淤泥越來越多,水位也逐漸低了下去。當小船駛出格裡夫森時,我們仍然在順水而下。因為我們所保護的人裹著一件斗篷,我們也便故意把船駛向那艘海關的船,和它僅隔一兩條船,這樣便易於抓住順水的機會趕路。我們沿著兩條移民船船身而過,駛到一艘大型運輸船的船頭下面,輪船的前甲板上站著軍隊,他們都向下看著我們。沒有一會兒,潮水的勢頭就下去了,停泊在那兒的船隻搖晃起來,接著便都掉轉船頭,乘水流的回潮之勢開始駛往蒲耳地區,於是成群的船隻像艦隊一樣迎頭而來,我們不得不駛往岸邊,傍岸而行。一方面我們要避開潮水對我們的衝擊,另一方面還要十分仔細地不至於在淺水的地方和淤泥的岸邊擱淺。

  我們的兩位槳手現在是興致勃勃,因為一路之上都是順水而下,他們不時地可以休息一兩分鐘。此時他們只要休息一刻鐘就感到足夠了。我們下船上岸,坐在滑溜溜的石頭上。我們隨身帶了所準備的食品和酒,又吃又喝,並且觀賞四周河山。這裡多像我家鄉的那一片沼澤地啊,地勢平坦,景色單調,遠遠的地平線幽暗朦朧,河流蜿蜒彎曲,迂回而流,河上漂搖的浮標也蜿蜒彎曲,迂回而動,此外,其餘的一切都好像靜止的一樣擱淺在那裡。此時,那最後的一隊船隻也已經轉進了我們剛才來時的那處轉角,消失了;緊緊跟在後面的那條綠色的船隻,滿裝著乾草,抖動著棕色的帆,也在轉角處消失。有幾條裝砂石的小船陷在淤泥之中,這些船的形狀就像小孩子們所做的粗笨船模一樣。有一座很小的沙灘燈塔,在那敞開的石堆上,就像一個腳踩高蹺、手扶拐杖的瘤子一樣,滿身泥濘的標樁插在淤泥之中,滿身泥濘的怪石陷在淤泥之中,紅色的路標和紅色的潮標也站在淤泥之中,一座破舊的浮碼頭和一所破得連屋頂也沒有的房子也快要滑進淤泥了。總之,我們四周的一切都是停滯的,都是淤泥。

  我們重新登船,離岸而去,盡力劃向前方。現在逆水行舟,倍加困難,幸虧赫伯特和斯塔特普堅持不懈,劃啊,劃啊,劃啊,一直劃到太陽向西下沉。這時河水上漲,小船升高,可以瀏覽岸上風光了。在河岸低低的水平線上,一輪紅日正襯托在一片紫色的晚霞之中,迅速地使時光進入暮色。岸上是一片沼澤地,孤寂而單調;遠處是隆起的高地,荒寂得寥無人煙;偶然地會在我們面前飛起一隻水鳥,也顯得淒涼憂愁。

  黑夜的帷幕迅速降臨,剛過滿月的月亮當然是姍姍來遲。我們簡單地商量了一下,很快便取得一致。顯而易見,在我們前面的行程中,只要發現第一個荒涼寂寞的小酒店,我們就要上岸投宿。於是,他們兩人又一次奮劃雙槳,而我卻觀看岸上,看是否能找到一處房屋。我們奮力往前,言語很少,沉悶地前行了大約四五英里路。這裡寒氣襲人,一艘運煤船從我們船邊經過,船隻的廚房中正生火燒飯,煙霧四射,火光閃躍,整條船看上去就像一座舒坦的宅第。此時夜色一片漆黑,而且在明天早晨降臨之前不會改變,如果說尚有一些微亮,那不是來自天空,而是來自河上,是船槳在水裡擊起的幾顆星光倒影。

  在這淒涼孤寂的時刻,我們心中都明顯地有一個念頭,即我們正被跟蹤著。潮水在上漲著,不時地但無規則地猛擊著河岸。只要一聽到潮水拍岸的聲音,我們中的這一個人或那一個人便會被驚動,從而轉眼向發聲的地方望去。由於河水的衝擊,河岸邊出現了一些被水衝擊而形成的小港灣,凡是這些地方我們都覺得可疑,心情緊張地望著這類港灣。有時一個人會問:「那水波的聲音是什麼?」聲音問得很低。另一個人會答道:「那邊是一條小船吧!」然後,我們大家都無言了,沉人一片靜寂。我不耐煩地坐著並思慮著,怎麼這兩隻槳在劃水時會發出如此大的聲音。

  終於我們看到了一線燈光和一間屋子,立刻把船沿著堤岸劃過去。這條河堤是用附近的石頭堆砌而成的。其餘三人留在船上,我一人踏到岸上,才發現這燈光是從一間小酒店的窗戶射出來的。這地方真是夠髒的了,但我敢打賭,對於那些走私冒險的人來說,這裡卻是個好地方。小酒店廚房中生著溫暖的火,吃的東西有雞蛋、火腿,喝的東西有各種美酒,店裡還備有兩個雙人房間。店主說:「就只有這些了。」這裡沒有別的客人在場,只有店主、店主的妻子,和一位頭髮已白的老年人,他在這座小石堤上幹打雜的活兒,全身泥濘不堪,好像他就是一根水標,剛才還浸泡在水裡呢。

  我帶了這位打雜的幫手又回到了船上,讓大家都離船登岸,同時把船上的槳、舵以及撐篙都拿出來,把船拉拖到岸上,準備在這裡過夜。我們先在廚房的爐火邊美美地吃了一餐,然後我們四人分住兩間臥室。赫伯特和斯塔特普兩人住一間,我和我所保護的人住在另一間。這兩間屋子都弄得嚴嚴實實,密不通風,好像只要通一點風就會對生命有危險一樣。我們還發現在床下面有許多髒衣服和裝鞋帽的紙盒,我想不通這一家小旅社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鞋帽。但不管怎樣我們都認為這裡挺不錯的,到哪裡也難找到這麼一個清靜保險的地方。

  晚餐過後,我們舒舒服服地在爐邊烤火,那位打雜的正坐在一個角落裡,腳上穿了一雙肥大的靴子。我們還在吃著雞蛋和火腿時他就向我們展示過這古董了,他告訴我們幾天之前有一個淹死了的海員屍體被沖到岸邊,他就從屍體上脫下了這雙靴子。這時他問我是否看到過有一艘四人劃的小船順潮水而下。我告訴他沒有見到,他說這條船一定是駛往下游了,但這船離開這裡時是順水而上的。

  這位打雜的說:「那幾個人定有什麼原因,把船駛往下游了。」

  「你說的是一條有四隻槳的小船嗎?」我說道。

  「有四個人划船,兩個人乘船。」打雜的答道。

  「他們在這裡上岸的嗎?」

  「他們帶了個能裝兩加侖酒的瓦罐進來買啤酒。我真想在啤酒中給他們放上毒藥,」打雜的說道,「或者放點什麼使他們肚子咕咕叫的瀉藥。」

  「為什麼呢?」

  「我當然有理由,」打雜的說道。他說得也是泥濘般糊塗,就好像泥漿灌進了他的喉嚨管裡一樣。

  「他以為,」店主人說道,這是個身體孱弱而善於思考的人,一對眼睛暗淡無光,看來各方面都得依賴這個打雜的,「他以為他們是那種人,其實看錯了。」

  「我知道我沒有看錯人。」打雜的答道。

  「喂,你說他們是海關上來的人嗎?」店主人問道。

  「當然。」打雜的答道。

  「夥計,那你可錯了。」

  「我會錯?」

  他的這聲回答蘊涵了無限的深意,其中他對自己的見解又是無限的自信。這位打雜的脫下一隻肥大的靴子,向靴子裡望了一下,敲出幾粒石子,掉在廚房的地上,然後又把靴子穿上。他這番動作表現出一個真正打雜人的神氣,無論打什麼賭,他總是對的。

  「那麼,夥計,他們身上的銅鈕扣到哪去了,你又作何解釋呢?」這位店主人躊躇不定、軟弱地問道。

  「銅鈕扣到哪兒去了?」打雜的答道,「從船上扔到水裡去了,吞到肚子裡去了,種到地裡去了,還會生出小鈕扣來。你說鈕扣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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