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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夥計,不要這麼不要臉皮。」店主人一臉的不高興,可憐地規勸道。

  「海關上當官的人,」這打雜的人說道,「發現身上的銅鈕扣和他們幹的事不相稱時,他們知道該怎麼辦。」他用最輕蔑的口吻又提到銅鈕扣幾個字,「一艘四槳小船,還乘了兩個人,他們如果不是海關上來的,他們會在這裡劃來劃去嗎?一會兒順潮水而下,一會兒又逆潮水而上;一會兒順水去,一會兒逆水來。」說完他便一臉的輕視離開了。店主人也自感沒趣,沒有人來相幫,再談這個問題也就沒有意思了。

  他們的這一番對話弄得我們大家都惶惶不安,而我更加感到不安。陰鬱淒涼的風在屋外轉來轉去,潮水嘩啦啦地拍著河岸,我心中暗想到,我們身人鳥籠,危機四伏了。一艘四槳的小船會不尋常地出沒於此地,而且引起了這裡人們如此的注意,這不得不使我想到情況的微妙。於是我把普魯威斯送進房中休息,然後回到外間同我的兩位夥伴商議。這時斯塔特普也已瞭解了事情的真相。我們討論著究竟是應該留在這裡,一直等到明天下午一點,輪船快到這裡的時候再出發,還是明天一早就離開此地。結果我們認為,從總的看,還是留在這裡為佳,一直等到輪船抵達這裡前的一小時左右,我們再出外把小船劃到輪船的航線上,然後慢悠悠地在潮水上蕩著,等輪船來到。我們作出了這個決定之後,便回到房中各自睡覺。

  我穿著幾乎大部分的衣服入睡,睡了幾個小時的好覺。一覺醒來,聽到屋外的風聲頓起,寫有《輪船之家》的這小店的招牌被風吹得吱吱嘎嘎搖晃、砰砰亂撞,令我驚覺。於是我輕手輕腳地起身,不至於吵醒正在熟睡中的被保護人,走到窗口向外望去。一眼望去,正對著我們把船拖上岸的那個石堤,等我的眼睛慢慢適應那透過烏雲發出的朦朧月光後,我看到有兩個人正注視著小船,然後他們從窗下走過,再沒有注視什麼,更沒有去到那座石碼頭,因為我看到那裡什麼人也沒有。他們穿過沼澤地,直向諾爾的方向走去。

  我立刻衝動起來,就想喚醒赫伯特,把這兩個人的行蹤告訴他。但是,就在要走進他的房間時我轉而一想,雖然他住在後房,就在我住的房間的隔壁,而他和斯塔特普整天勞累,比我出的勞力大,一定很疲倦了,還是不要吵醒他。我回到我住的房間的窗口,看到那兩個人還在沼澤地上行走著,然而,由於月色暗淡朦朧,很快便看不見了。這時我感到夜氣寒冷,於是重又返回床上,躺下後對這件事慎重地恩考著,不久重又進入夢鄉。

  次日一早我們便起身。早飯之前,我們四個人一起出外散步,我認為我應該把夜裡所見如實相告。他們聽後,我的被保護人還是唯一一個最不感到憂愁的人。在他看來,這兩個人完全可能是海關人員,他平靜地認為,這兩個人和我們之間毫無關係。我也儘量使自己如此去想,確實也就寬慰不少。儘管如此,我還是建議,他和我兩個人一起先步行到一處遠遠可見的地點,然後小船再劃過來接我們上船,或者在靠近那裡的某個地方,總之,這一切要在中午時完成。無疑,這種做法是頗為慎重的。我們對一切防備措施作了討論,早飯後,他和我便出發了。我們在小酒店裡再沒有談任何事。

  我們沿河而行,一路上他抽著煙斗,有時又停下來拍拍我的肩膀。在別人看來,好像現在處於危險的是我,而不是他,是他在安慰我,要我放心。我們很少講話。我們靠近那裡時,我要求他先在一個隱蔽的地方躲起來,我則去前面探察一下,因為昨天晚上那兩個人就是向著這個方向去的。他同意我的看法,留了下來,我便一人獨自前往。我到了那裡,發現這裡不像有船下過水,也不像有船被拉上來過,附近沒有留下什麼樣痕跡表明那兩個人在這裡上過船。不過,說實在話,現在潮水已漲得很高,也許那些諸如腳印的痕跡已經被河水淹沒了。

  遠遠地,他從所隱蔽的地方伸出頭來張望,我向著他揮動帽子,示意他可以走過來,於是他過來和我一起,我們在那裡等著。有時我們裹著大衣躺在河岸邊,有時又起來走動走動,以此來暖和暖和身體,一直等到我們的小船劃來。船一到,我們便輕鬆自如地上了船,小船也便劃到了輪船的航線上。這時候,離下午一時只有十分鐘了,我們盼望著能見到輪船噴出的煙霧。

  我們一直等到一點半鐘才看到輪船噴出的煙霧,而且在這艘輪船的後面還有另外一艘輪船,它們都開足了馬力全速向我們駛來。我們兩人準備好了兩隻包裹,正在抓緊機會和赫伯特及斯塔特普道別。我們真心誠意地握著手,赫伯特及我的眼睛一直在流著淚。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當口,有一艘四槳小船似箭般地從離我們不遠的岸邊射出,直向同一處航線駛來。

  由於河道彎彎曲曲,剛才在我們和輪船噴出的煙霧之間有一處河岸隔著,而現在輪船已出現在我們面前。我招呼赫伯特和斯塔特普讓船停在潮水前面,這樣輪船上的人就會看到我們正在等著輪船;我又讓普魯威斯安靜地坐在船上,裹住他的斗篷,不必著急。他心情愉快地答道:「親愛的孩子,你儘管放心吧。」他坐在那裡就像一尊石雕。這時那艘四槳小船熟練地包抄到了我們前面,和我們的小船並排而行,兩船之間所隔的空間僅可劃槳。它緊緊地靠攏我們的船,我們停槳蕩船,他們也停槳蕩船,我們劃一兩槳,他們也劃一兩槳。那艘船上坐著的兩個人,有一個正掌著舵,眼睛緊緊地盯住我們望,另外四個槳手也緊緊地盯住我們望。另外一個坐著的人也像普魯威斯一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而且全身哆嗦著。他對舵手低語了幾句,又對我們望了幾眼。兩條船上的人都沒有說一個字。

  我和斯塔特普面對面坐著,他不到幾分鐘便弄清楚第一條輪船是哪一艘了,他用低低的聲音對我說,那是漢堡號。這艘船正向我們飛快地駛來,叭噠叭噠拍水的聲音越來越響。我感到船的身影已經罩向我們的時候,那小船也向我們喊話了。我回答了他們。

  「你們船上有一名潛逃回國的流放犯人,」那只小船的舵手說道,「就是那個裹著斗篷的人。他叫做艾伯爾·馬格韋契,也叫做普魯威斯。我是來捉拿他的,我希望你們幫助我,讓他投降。」

  就在說話的一霎時,沒有聽到一聲他對槳手的吩咐,他那艘船便向我們沖過來。他們突然在船前猛劃一槳,便收起了槳,船也已斜向我們,抓住了我們的船邊。我們還來不及想一下究竟是怎麼回事,事情便發生了。這下子使輪船上的人們也給弄糊塗了,我聽到他們在呼喊著我們,我聽到有人命令停止開動螺旋槳,接著叭噠叭噠的聲音停止了,不過我們仍然感到輪船以不可抗拒的威勢向我們撲過來。我來不及思考,就看到那艘小船上的舵手一把抓住了他要捉拿的犯人的肩頭,兩條小船在潮水中被沖得直打圈子。輪船上的水手們也都一齊奔向船頭,你爭我擠地都想站到前面。真是說時遲那時快,我們船上的犯人一躍而起,躥到捉拿者的後面,一把扯掉那個畏縮著坐在艙裡的傢伙身上的斗篷。立刻便暴露出一張臉,就是那張多少年前那另外一個犯人的臉,而且這張臉因恐懼變得蒼白,整個人向後倒下去。只聽到輪船上的人們一聲驚叫,河裡撲通一聲,濺起一片浪花,我感到我們的小船直向水下沉去。

  頃刻之間,我仿佛在成千的漩渦中和成千閃亮的浪花搏鬥著;不一會兒,我被救到另一艘船上,赫伯特在那裡,斯塔特普也在那裡,而我們的小船已不知去向,兩個犯人也不知在何方了。

  輪船上的人們叫喊著。輪機憤怒地放著氣,而輪船卻在向前行駛著。我們的船也在向前行駛著,起初我弄得簡直分不清哪兒是天,哪兒是水,哪兒是左岸,哪兒是右岸;但船員們以最快的速度使小船平穩,又迅速地劃了幾槳,然後又放下槳。每一個人都沉默不語、心情焦急地望著船後的水面。不久,看到水上有一個黑點,對著我們的方向漂浮而來。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但見舵手把手一舉,槳手們便一起向後劃,使船正對著那個黑點。等黑點靠近,我才看清那是馬格韋契。他在遊著,不過已不那麼自如。他被拉到船上,立刻便給戴上手銬腳鐐。

  小船保持了平穩,他們又開始默默無言、焦急萬分地注視著水面。這時駛往鹿特丹的輪船也已到了,看上去船上的人不知道這裡出了事,只是全速駛來。這裡呼喊著要它停下來時,它已措手不及,於是兩艘船從我們身旁駛過,使我們的船在掀起的巨大波浪上起伏顛簸。他們繼續監視著河面,兩艘船已過去很遠,他們仍長時間地監視著。大家都心中有數,事到如此,怕再無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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