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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埃斯苔娜雖有一點兒詫異,然而卻是很平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並沒有表現出不安的神情;看了一會兒後,她又低頭看著爐火。

  沉默之後,埃斯苔娜才抬起眼皮說道:「我真難以想像,分別一個階段之後,回來看你,你竟如此不講道理。我可從來都牢記著你曾經有的不幸遭遇,牢記著你那遭遇的原因。我一直遵照你的教導行事,決不辜負你的期望。我用你的教訓管束自己,從來沒有任何軟弱的表現。」

  「難道回報我的愛竟是軟弱的表現?」郝維仙小姐大聲叫道,「我懂了,我明白了,原來你把這點也叫做軟弱!」

  埃斯苔娜又沉默了一會兒,雖然有些詫異,內心卻十分平靜,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已開始領悟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情況了。你在這座宅邸的許多暗不見天日的房間中養育你的養女,不讓她知道此間尚有陽光這東西,她也沒有在陽光下見過你的面容;然後,你又懷著某種目的,讓她經受陽光的洗禮,瞭解什麼是陽光以及陽光下的一切。她按照你的話做了,而你自己卻感到失望,感到憤怒,是不是這種情況呢?」

  郝維仙小姐雙手捧住自己的頭,坐在那兒低低呻吟著,身子在椅子上搖擺著,但是沒有回答。

  埃斯苔娜說道:「也許這個例子更能說明問題——假使從你的養女開始懂事的時候起,你就盡最大的努力告訴她世上有陽光這東西,但陽光是敵人,是毀滅人性的東西,所以要她反對陽光;因為陽光摧殘了你使你枯萎,所以陽光也會摧殘她使她枯萎。你這麼做了,以後卻又為了某一個目的要她去見識陽光,而且要她很自然地接觸陽光,她一下子當然還不能習慣。如果你見到這點,你會失望會生氣嗎?」

  郝維仙小姐坐著、聽著(當然只是說好像如此,因為我看不到她的臉),不過她仍然沒有回答。

  埃斯苔娜又說道:「所以,你把我造成什麼樣的人,你就該把我當成什麼樣的人對待。成功不屬￿我,失敗也不屬￿我,但成功和失敗兩者一起就造就了我這樣的人。」

  我完全不知道郝維仙小姐怎麼會已經坐到了地板上,圍抱在所有褪色的婚禮服飾之中。我一直想找出一個理由離開這房間,現在總算看到了一個機會,便用手對埃斯苔娜做了一個手勢,要她照看郝維仙小姐。我離開時,埃斯苔娜和剛才一樣沒有動,依然站在大壁爐旁邊。當時郝維仙小姐的滿頭白髮都飄散開來,拖在地板上,圍抱在另一堆殘缺的婚禮飾品中,看上去既狼狽又難看。

  我心情鬱悶沮喪,獨自在星光下散步了一個多小時,走遍了院子,走遍了制酒作坊,也走遍了荒蕪的花園。最後我又鼓起勇氣回到了房間,看到埃斯苔娜坐在郝維仙小姐的膝邊做著針線活兒,在縫補一件快要變成碎布的破舊不堪的婚禮服。此後,只要在大教堂裡看到懸掛著的那些褪色破爛的錦幅之類,我便會聯想到她的這件婚禮服。接下去,我和埃斯苔娜開始玩牌,像以往一樣,所不同的是我們玩牌的本領提高了,而且是法國式的玩法。整個夜晚就是這樣消磨掉了,然後我才上床休息。

  我睡在院子那邊的那所獨立的房子裡。這是我第一次住在沙提斯莊園裡,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不能成寐,好像有成千上萬個郝維仙小姐在我四周糾纏。她站在枕頭這邊,又站在枕頭那邊;她站在床的這頭,又站在床的另一頭;在盥洗室半開著的門後站著她,盥洗室裡面也站著她;樓上的房間中是她,樓下的房間中也是她——哪裡都有她,她無所不在。漫長的黑夜慢慢地爬到了兩點鐘時,我覺得無論如何也睡不下去了,只能起身。於是我從床上起來,把衣服披上,走出門,穿過院子,走進一條長長的石頭通道,打算繞到外院,在那兒散散步以放鬆一下。可是我一跨進這通道就把燭光吹熄了,因為我看到郝維仙小姐像鬼魂一般地正沿著通道走著,一面還低低地哭泣著。我遠遠地跟在她後面,目送她上了樓梯。她手裡拿了一支沒有託盤的蠟燭,可能是從她房中燭臺架上取下的。在微弱的燭光下,她就像從陰間出來的孤魂。我站在樓梯下面,沒有看到她開門,卻聞到餐室中飄來一陣發黴的氣味,聽見她在裡面走動的聲音。她從餐室日到自己的房間,然後又從自己的房間走回餐室,而她低低的哭聲從未間斷過。等了片刻,我打算從黑暗中走出來,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但是卻無法辦到,一直等到黎明之光射了進來,我才分辨出方向。我留在黑暗中的那段時間,只要一走到樓梯下面,就能聽到她的腳步聲,看到燭光在高高地移動,並且聽到她那無休無止的低低哭泣聲。

  到第二天我們離開之前,郝維仙小姐和埃斯苔娜之間再沒有發生分歧,以後我再陪她回去時也沒有再發生過分歧,我記得自那以後我曾四次陪她回去探望。郝維仙小姐對待埃斯苔娜的態度總的沒有改變,但我覺得在她對待埃斯苔娜的老態度中略微加入了一些擔心。

  翻開我的生命史,要不把本特萊·德魯莫爾寫上去是不可能的,否則我是不會願意提到他的。

  一次林中鳥類協會聚會時,像往常一樣,說是要促進相互之間的情誼,而且為此正爭爭吵吵互不相讓,弄得不亦樂乎時,林鳥協會的主持人便宣佈停止爭吵開始開會,先由德魯莫爾先生為一位小姐祝酒。根據這個協會的嚴肅章程,這次輪到了這個野獸來主持此項儀式。我覺得我看到他在順序傳下酒瓶時對我惡毒地瞪了一眼,因為我和他早就失和而沒有來往了,所以這一瞪眼我也就沒有在意。可是他卻要大家陪他喝一杯酒,共祝「埃斯苔娜」,這給我的一擊使我既惱怒又吃驚。

  「哪一位埃斯苔娜?」我問道。

  「不用你管。」德魯莫爾嘲諷地說道。

  「住在哪裡的埃斯苔娜?」我說道,「你得告訴我她住的地方。」因為作為林鳥協會的成員是有些權利提問的。

  「先生們,這位是雷溪夢的埃斯苔娜,」德魯莫爾說道,並不理睬我,「這是位絕世無雙的美人。」

  我低聲地對赫伯特說,這個卑鄙肮髒的東西,他哪裡懂得什麼是絕世無雙的美人。

  祝酒之後,坐在他桌子對面的赫伯特說:「我認識這位小姐。」

  「你認識她嗎?」德魯莫爾問道。

  「我也認識。」我臉上泛出憤怒的紅色,說道。

  「你認識?」德魯莫爾說道,「哦,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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