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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這就是她要我陪她重返故里探望的一切準備,當然後來的幾次探望也是如此。郝維仙小姐從來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我甚至沒有見到過她的手跡。第三天,我們到了沙提斯老屋,見到郝維仙小姐坐在當年的那間屋子中。反正無需多說,沙提斯莊園的一切全是老樣子。

  上一次我看到她們時,她就可怕地疼愛著埃斯苔娜,這次她對埃斯苔娜的愛更加可怕了。我故意地一再使用可怕這個字眼,因為在她的目光中,和擁抱埃斯苔娜的那種架勢中,蓄含著一些可怕的現象。她對埃斯苔娜的美貌,對她的言辭談吐,對她的形態手勢,都像幽靈一樣纏住不放。她看著埃斯苔娜時,就會用她那乾癟的嘴咬著自己顫抖的手指,心中盤算著怎樣一口把這個親自栽培的美人吞下去。

  她把目光從埃斯苔娜身上移到我身上。這是搜尋的目光,一直透進我的心底,探察著我內心的傷口。她一再問我:「皮普,她怎樣利用你的?她怎樣利用你的?」她不顧埃斯苔娜正坐在旁邊,用女巫式的緊張迫切口吻一再問著。晚上,我們坐在火光閃動的火爐邊,她的樣子令人怕得毛骨悚然。她把埃斯苔娜的手臂夾在自己的手臂下面,把她的手緊緊捏在自己的手中,然後便硬行要埃斯苔娜把她信中所提到過的那些事再如實說出來,諸如哪一個男人進了她的迷魂陣,他的身份地位如何等等。郝維仙小姐對這批被迷住的男人名單津津樂道,那種專心會神的樣子只有受過嚴重創傷和失卻靈魂的人才會有。她坐在那裡,用另一隻手撐住拐杖,而拐杖又被用來撐住她的下巴。她那一對病態的明亮眼睛盯住我望的神情,簡直就像一個幽靈。

  所有這一切都使我感到不幸與痛苦,還有個人的依附性所帶來的失望,但從中卻使我看清,埃斯苔娜作為郝維仙小姐用來報復男人的工具,如果郝維仙小姐沒從中得到滿足,是不會把埃斯苔娜嫁給我的。我也看出了她為什麼要預先把埃斯苔娜許配給我。她把埃斯苔娜送出去勾引男人,折磨男人,對男人進行惡作劇,郝維仙小姐的居心在於如此一來,最終一個男人也得不到她,無論誰想在這上面押寶,便註定了他的失敗。從這裡我還看出,我自己又何嘗沒有受到折磨,儘管這個獎賞本屬￿我,但要得到它還得先經受一番險惡的考驗。從中我也看出,我的事之所以好事多磨,是有原因的;我在成年前的監護人之所以不提此項計劃的正式內容,也是有原因的。一句話,從中我已經看出此時此地我眼前的郝維仙小姐的為人,以及她一貫的為人。郝維仙小姐原來是一個永遠逃避陽光、深居在一所幽暗病態的舊屋裡的行屍走肉般的幽靈。

  郝維仙小姐房中照明的蠟燭都放在牆壁上凸出的燭臺上面,全都離地面很高,發出呆滯遲鈍的光,房中的空氣和外間隔絕,幾乎很難更新。我四周看了看燭光那人為的蒼白幽暗的光輝、那已經停擺的鐘、那丟在桌上和地上的早已發黃變色的新婚服飾,還有她自己的那副可怕的身影被爐火投到天花板和牆壁上,不僅巨大可怖,而且如鬼魂一般。我從每一件事物上都可以證明在我心中出現過、重複過、思考過的推斷。從這裡我又想到樓梯平臺對面的那間大屋,那裡陳設著喜筵桌,從桌子中央飾物上一圈圈的蜘蛛網又想到在桌布上爬來爬去的蜘蛛們,以及在牆壁嵌板後面興致勃勃地開展活動的老鼠們、在地板上摸來摸去爬爬停停的甲蟲們。所有這些東西上都反映著我的推論。

  這一次訪問中,在埃斯苔娜和郝維仙小姐之間發生了語言上的尖銳衝突。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們兩人之間的某種對立。

  當時我們三人都坐在爐火邊,這一點前文業已交待,郝維仙小姐依然用自己的胳膊夾住埃斯苔娜的手臂,依然把埃斯苔娜的手抓在自己的手中,而埃斯苔娜正慢慢地想抽出自己的手臂。她已經幾次表現出一種高傲的不耐煩,對於這種熱烈的情感與其說是願意接受或是有所回應,不如說只是容忍而已。

  「怎麼!」郝維仙小姐說道,「難道你討厭我不成?」眼光倏地射到她的身上。

  「我只不過有些討厭我自己。」埃斯苔娜一邊回答,一邊抽出自己的手臂,走到大壁爐跟前,站在那兒看著爐火。

  「說老實話,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郝維仙小姐氣得大聲喊道,惱怒地用手杖狠命地敲著地板,「你連我也討厭起來了。」

  埃斯苔娜沉著冷靜地看了看對方,然後又低頭看著爐火。她的優美身姿和俏麗面龐所表現出來的沉著冷漠,和對方那種狂亂的暴躁及幾乎接近殘酷的行為形成明顯的對照。

  「你是木頭是鐵石!」郝維仙小姐大喊道,「你的心是冷酷的,是冷酷的!」

  埃斯苔娜依偎在大壁爐架上,保持著一副無動於衷的神態,只是轉動了一下她的眼珠,說道:「什麼?你罵我是冷酷的?你是這樣罵我的嗎?」

  「難道你不冷酷嗎?」郝維仙小姐火冒冒地反問著。

  「反正你清楚,」埃斯苔娜說道,「我是你塑造成的。你可以讚美我,可以責備我,可以使我成功,也可以使我失敗。總之,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

  「唷,看你這樣子,看你這樣子!」郝維仙小姐傷心地大叫著,「看你這個樣子,心腸既狠,又無情義,完全把養育你的家忘掉了!那時候,我正心碎不已、鮮血淋漓,而我卻把你抱在我這傷痛的懷裡,對你無限柔情,把你養育成人,從不吝惜金錢,你知道嗎?」

  「你把我領來養育,至少和我並無關係,」埃斯苔娜說道,「即使當時我能說能走,也不過僅僅如此,其他什麼也不懂。你要我什麼呢?你一直待我很好,我的一切都得感謝你,你還要我什麼呢?」

  「我要的是愛。」另一位答道。

  「我已經給了你愛。」

  「我還沒有得到你的愛。」郝維仙小姐說道。

  「養母,」埃斯苔娜仍舊保持著怡然自得的態度,不像對方那般提高了嗓門,也沒有忽而怒氣衝天,忽而萬般柔情,只是說道,「養母,我已經說過,我的一切都得感謝你,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凡是你給我的,你隨時都可以取回。除此以外,我一無所有。假使你向我索取你從未給過我的東西,儘管我很想感恩,很想盡義務,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這時郝維仙小姐把狂亂的目光轉向我,指著埃斯苔娜大聲嚷道:「難道我沒有給過她愛?難道我沒有給過火焰一般的愛?我無時無刻不愛她愛到嫉妒不已、心頭發痛,而她竟然說這種話!就讓她叫我瘋子吧,就讓她叫我瘋子吧!」

  「世界上那麼多人,怎麼會是我要把你叫做瘋子呢?」埃斯苔娜反問道,「世界上還有誰比我更瞭解你的為人和處世呢?世界上還有誰比我更瞭解你那一成不變的記憶呢?記得那時候,我就坐在這同一個壁爐邊,坐在這張現在還在你旁邊的小凳上,傾聽著你的教導,仰視著你的面容,那時我還感到你的面容古怪,覺得害怕呢!」

  「早就忘得乾乾淨淨了!」郝維仙小姐嗚咽著,「過眼煙雲,早就忘得乾乾淨淨了!」

  「不,一切都不會忘記,」埃斯苔娜說道,「一切都不會忘記,一切都深藏在我的記憶中。你發現過我不聽你的教訓嗎?你發現過我不留心你的教導嗎?」她把手放在胸口說道,「凡是你不允許的,你發現過我心中想著它嗎?所以,你待我該公正些。」

  「你太驕傲了,太驕傲了!」郝維仙小姐用雙手散開頭上的白髮,呻吟般地說著。

  「誰教我學會驕傲了?」埃斯苔娜反詰道,「在我學會了驕傲時,又是誰那麼連聲稱讚我的?」

  「你太心狠了,太心狠了!」郝維仙小姐又用雙手撩開頭上散開的白髮,呻吟般地說著。

  「誰教我學會心狠的?」埃斯苔娜反詰道,「在我學會了心狠時,又是誰那麼連聲稱讚我的?」

  「可我是教你對我驕傲,對我心狠嗎?」郝維仙小姐因氣憤而尖叫起來,伸出兩隻臂膀,說,「埃斯苔娜,埃斯苔娜,埃斯苔娜啊,你連對我也驕傲、也心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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