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遠大前程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這就是他唯一的反駁(否則那就是摔酒杯丟盆子了,因為他的本領就是這點),但是,僅僅這一點就已經把我氣得發瘋,仿佛其中帶著刺一樣。於是我立刻從我的座位上站了起來,對大家說,我不得不關心這一隻可尊敬的鳥竟然輕率地飛人林中(我們總是把加入協會說成飛人林中,真像議會裡的用辭一樣,那麼幹淨利落,簡潔明瞭),居然為一位他從來不認識的小姐祝酒乾杯。聽了我的話德魯莫爾先生忽地站了起來,要我說說究竟是什麼意思。於是我便作了一個極端的回答,想決鬥,我不會示弱。

  在一個基督教的國度裡,在如此情況下,是否可以運用不流血的方法解決問題,是一個值得爭論的題目,鳥兒們有幾種不同的意見。大家辯論得生動活潑,至少有六位可尊敬的協會成員對另外六個成員當場表示,如果他們想決鬥,他們不會示弱,一定奉陪。不過,最後協會作出決定,為了維護協會的榮譽,只要德魯莫爾先生拿出一點兒證據,表示他確實榮幸地認識這位小姐,那麼皮普先生,作為一名紳士和會員,就必須向對方道歉,並表示重歸於好。當時還指定第二天就得交示證據,以免時間拖延而使事態冷下去。第二天,德魯莫爾果然帶來一張由埃斯苔娜親筆寫的條子,在條子上她十分客氣地說明她很榮幸和他跳過幾次舞。這一來,我卻啞口無言了,只有向他道歉,並表示重歸於好,又說我原來的想法已證明是站不住腳的。然後,德魯莫爾和我坐在那裡,哼著鼻子相互對峙了一個小時,林中鳥類俱樂部的成員也胡亂地爭論了好久,最後還是從大局出發,宣佈這次大家的友情得到了促進,友誼以驚人的速度進展著。

  我現在談到這事是輕描淡寫的,可是當時對我說來卻決不是如此輕描淡寫的。因為我一想到埃斯苔娜竟然對這麼一個下賤的、笨拙的、陰沉的蠢才,一個連一般人都比不上的傢伙產生好感,內心的痛苦簡直不可言表。事到如今,我依然認為,正因為我對於埃斯苔娜的愛是非常純潔、豁達和毫無私心的,所以一想到她竟然屈就於這條狼狗,我便無法容忍。儘管無論她垂青於何人對我都是沉痛的不幸,但如果她愛的是一位高尚的人,也許會使我在不幸和痛苦的程度上有所不同。

  我要把這件事情查清楚並不難,果然很快便弄明白了。其實德魯莫爾早就緊緊地追求她了,而她也讓他追求。沒有多久,他更是追著她不放,以致我們兩人每天都會相遇。他死心眼兒地堅持著緊追不捨,埃斯苔娜正好也就掌握住他,忽而對他百倍鼓舞,忽而又使他全然失望;忽而當面奉承他幾句,忽而又在大庭廣眾下奚落他;忽而對他很瞭解,忽而又忘記了他究竟是誰。

  賈格斯先生把他稱做蜘蛛,看來他真是個蜘蛛,總是偷偷地躲在一處等著,耐心地看准機會捕捉對象。他這個蠢傢伙總是相信他的金錢和他家庭的榮譽,固然,有時候這兩樣東西能夠起重要作用,能夠代替專一的情感和先決的目的。所以,這只蜘蛛總是在頑強地守住埃斯苔娜,比許多別的光彩奪目的昆蟲守得更久。他在那兒吐絲張網,等待時機捕捉對方。

  在一次雷溪夢的舞會上(當時在許多地方都時興開舞會),群芳爭豔之中,埃斯苔娜獨佔鰲頭。這個莽撞的德魯莫爾總是尾隨在她左右,而埃斯苔娜卻容忍他,這我可受不住了,所以決定找一個機會和她談一下。我抓住時機,見她正坐在群花之中等待著白朗德莉夫人來帶她回家,便走過去,因為幾乎總是我陪伴她們出人於這些場合的。

  「埃斯苔娜,你疲倦了嗎?」

  「可不是,很累,皮普。」

  「你也應該疲倦了。」

  「說真的,現在還不該累呢,睡覺之前我還得給沙提斯莊園寫信。」

  「報告今晚的凱旋嗎?」我說道,「埃斯苔娜,今夜戰果平常。」

  「你講的是什麼話?我真不懂戰果平常是指什麼。」

  「埃斯苔娜,」我說道,「你看那個站在牆角邊的傢伙,他正在朝我們望呢。」

  「我為什麼要看他?」埃斯苔娜反問道,並沒有去看他,反而望著我,「你說的那個站在牆角邊的傢伙為什麼我必須看呢?」

  「這就是我要問你的話,」我說道,「因為他整個晚上都泡在你旁邊。」

  埃斯苔娜瞥了他一眼答道:「不過是些燈蛾和醜陋的小蟲子,在蠟燭光旁邊飛來飛去。蠟燭有什麼辦法呢?」

  「有,」我答道,「蠟燭沒有辦法,埃斯苔娜難道也沒有辦法嗎?」

  「那麼!」她停了一會兒才笑道,「也許有辦法。隨你說吧。」

  「可是,埃斯苔娜,你得聽我一句話。你和這個最讓人瞧不起的德魯莫爾在一起真使我難過。你知道他是被人們瞧不起的。」

  「還有呢?」她問道。

  「你看他的內心和外表一樣都是奇醜不堪。這簡直是一個有缺陷。壞脾氣、陰沉沉的笨拙傢伙。」

  「還有呢?」她問道。

  「你看他除了錢和一本可笑的糊塗祖宗家譜可以炫耀自己外,其他一無所有。你知道這點嗎?」

  「還有呢?」埃斯苔娜又問道。她每問一次,那對可愛的眼睛便睜大一點。

  她總是用「還有呢」這三個字回答,我為了要她掏出心裡話,便接過她說的話,用強調的語氣重複說:「還有呢!也正是這些才使我內心難受。」

  如果我認為她垂青于德魯莫爾是有意用這點來使我——使我難受,那我對此倒也該心安理得地感到些寬慰。問題是她還和過去一樣,對我完全置之不理,所以我對此就不能抱有幻想。

  「皮普,」埃斯苔娜說道,眼光在屋內搜尋了一遍,「不要傻裡傻氣地認為這會影響到你。這也許會影響到別人,但那也是沒辦法可想的。這不值得討論。」

  「我看很值得討論,」我答道,「因為有一天人們會閒言閒語,『埃斯苔娜竟然用她的美麗容顏和無限魅力去垂青一個鄉巴佬,一個陰沉沉的傢伙』。那我如何受得了呢?」

  「我卻能受得了。」埃斯苔娜答道。

  「哦!埃斯苔娜,你可別這樣驕傲,可別這樣剛愎自用。」

  「你責備我驕傲,責備我剛愎自用!」埃斯苔娜把手一攤,說道,「可剛才你還責備我說我俯就一個鄉下人!」

  「你確實是這樣,」我急衝衝地說道,「因為就在今天晚上我看到你對他使眼色,對他陪笑臉,可是你從來沒有如此對待過——我。」

  埃斯苔娜突然把目光轉向我,如果不是憤怒的目光,那也是嚴肅的目光,緊緊地盯住我,說道:「難道你要我欺騙你,要我引誘你陷入羅網?」

  「埃斯苔娜,難道你在欺騙他,要引誘他陷入羅網?」

  「當然,而且引誘許多人陷入羅網,引誘除你之外的所有男人。白朗德莉夫人來了,就說到這裡為止吧。」

  現在我已經用整整一章來敘述了那充滿於我心中的主題,曾經使我一次又一次地痛苦的主題。至此,我便可以毫無阻礙地敘述另一件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徘徊於我眼前的事。這件事遠在我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埃斯苔娜之前,遠在埃斯苔娜那嬰兒時的智慧受到郝維仙小姐的糟蹋之前,就已經在我心中刻下了深深的陰影。

  有一則東方的故事,說是為了用一塊沉重的石板在勝利的時候砸碎敵國的寶座,人們在採石礦中慢慢地鑿出這塊石板,再慢慢地從岩石叢中鑿出一道穿繩索的坑道,用繩索扣住石板,然後慢慢地把石板升起來,吊在皇宮寶座的屋頂上,吊住石板的繩索的另一頭扣在數英里外的一個大鐵環上。一切艱巨的工作都已準備就緒,在一個寂靜的黑夜,蘇丹王被喚醒,一柄用來割斷繩索的利斧交在他的手中。蘇丹王揮手一砍,繩索立斷,石板直墜而下,砸碎了敵國的寶座。我的情況和此故事一樣,一切遠遠近近該敘述的事情都已接近尾聲,準備就緒,只需用利斧一砍,我的堅固堡壘必然坍下壓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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