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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第二十一章

  我們一邊走著,我一邊打量著溫米克先生,看看在陽光下他究竟是什麼樣子。我發現他是一個冷淡無情的人,身材矮小,面孔像一塊方正正的木頭,面部的表情好像是用一把刀口很鈍的鑿子刻出來的。他臉上有兩塊地方,如果用的材料柔軟一些,用的工具精良一些,就可以刻成兩個酒窩,而現在留下的只是兩個凹痕。這把鑿子又在他的鼻樑上刻了三四刀,本來是為了美化鼻子,結果還沒有等磨平弄滑就罷手了。再從他所穿衣服的破爛情況來判斷,他是一個單身漢,看上去忍受著不少親人喪亡的痛苦,手上戴的紀念亡人戒指就有四隻。此外,他還有一枚胸針,上面畫著一位女士,一枝垂柳插在墳上,旁邊還有一隻骨灰瓶。我還注意到在他的錶鏈上吊著幾隻印章戒指。他負載著對那麼多已故親友的紀念是多麼沉重啊!他有一對明亮閃光的眼睛,小眼珠,黑黑的,十分銳利。他的上下嘴唇又薄又寬,還有些雜斑。我根據各種情況猜測,他的年齡在四十至五十歲之間。

  「那麼你以前沒有來過倫敦?」溫米克先生對我說道。

  「沒有。」我說道。

  「我第一次來倫敦時感到一切都新奇,」溫米克先生說道,「現在想起來可真有意思!」

  「你現在對倫敦已很熟悉了?」

  「那當然,還用說嗎,」溫米克先生說道,「什麼動靜也瞞不了我。」

  「這是個邪惡的地方嗎?」我只是和他隨便聊聊,並不是想打聽情況。

  「在倫敦的人都可能受騙、被搶、被兇殺。不過,在這個世界上,哪裡不都是有許多人在幹著這類事情啊。」

  「這其間一定有仇恨了。」為了緩和一些氣氛,我便這樣說道。

  「噢,我倒不知道其間有什麼仇恨,」溫米克先生答道,「我看不會有那麼多的仇恨。他們騙人殺人不過是為了想得到些油水罷了。」

  「這就更糟糕了。」

  「你以為很糟嗎?」溫米克先生說道,「我不這樣看,天下老鴉一般黑,到處如此。」

  他的帽子愛戴在腦後,兩眼筆直地向前看,走起路來神態矜持,好像街上沒有任何東西值得他一看。他的嘴巴就像郵電局裡的信箱口,總帶著一絲無意的微笑。我們登上了霍本山頂之後,我才注意到他這副笑臉全然是無意識的,其實根本沒有在笑。

  「你知道馬休·鄱凱特先生住在哪裡嗎?」我問溫米克先生。

  「我曉得,」他對著西邊點點頭說道,「他住在倫敦西邊的漢莫史密斯。」

  「那裡遠嗎?」

  「有點遠,大約五英里。」

  「你認識他嗎?」

  「啊呀,你倒是一個挺愛問的審問官呢!」溫米克先生用一種贊許的神態望著我說,「是的,我認識他,我認識他。」

  我聽他說話的語氣中包含了一些容忍,甚至有些兒滿不在乎的輕視調兒,這便使我悶悶不樂起來。我斜著眼細細打量他那張像一段木頭一樣的面孔,想在上面搜索一下是否有進一步談這件事的可能,可還沒有看出什麼他就說巴納德旅館到了。他的話並沒有使我從悶悶不樂中轉變過來。因為我本以為巴納德這家旅館是由巴納德先生開的,我們鄉下的那間藍野豬飯店在它面前不過是爿小酒店,可是現在我才知道根本就沒有巴納德這個人,這只不過是個假造的名字。這家旅館只有幾間又破又爛又黑又髒的房子,一起擠在一個發出惡臭的角落上,真像為雄貓一樣的男單身漢設置的俱樂部。

  我們經過一個邊門進入了這個避難所,再走過一條通道便進了一處既悲涼又很狹小的四方院子,十分像一個蕭條淒涼的墳場。這裡面的樹是最陰鬱沉悶的樹,這裡面的麻雀是最陰鬱沉悶的麻雀,這裡面的貓是最陰鬱沉悶的貓;這裡面的六七幢房子也是最陰鬱沉悶的房屋,都是我過去見所未見的。那些房屋的窗戶上,百葉窗爛得快要倒坍,窗簾破得一拉就碎,花盆都變成了瘸腿在那兒東倒西歪,窗玻璃又都碎裂不堪,到處是塵上封蓋,給人的印象是破落得不忍目睹。這裡貼著招租,那裡貼著招租,到處都貼滿了招租,一張張招租的招貼在空空的房間門口直瞪著我,好像從來就沒有可憐的房客到這裡來住過。巴納德的幽靈也稍稍收斂了它的復仇火焰,因為它看到現有的房客正在慢性自殺,死者的不虔誠也遭到了埋進沙土之下的厄運。肮髒的黑沙般的煙灰裝飾著巴納德這份被遺忘和被捨棄的產業。這房子也在自己的頂上撒滿了灰塵,願意悔過,忍受屈辱,生活於這垃圾筒中。這便是我的親眼所見。四處都是黴味,有幹黴味、濕黴味,有在屋頂上、地窖中悄悄腐爛的黴味——那些大老鼠、小耗子。臭蟲,還有附近馬房所散發出來的臭味,都徐徐地進入我的味覺器官,同時還仿佛有個聲音在悲鳴著:「請嘗一下巴納德的混合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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