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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我請求彭波契克先生務必要記住,不要再提及此事,連暗示也不行。

  「我親愛的年輕朋友,」彭波契克先生說道,「如果你允許我這樣稱呼你——」

  我喃喃地說:「當然可以。」接著,彭波契克先生又抓起我的雙手,緊緊地握著、搖著,使他的背心也起伏起來,看上去他真像是動了真情,雖然這起伏的部位低了些。「我親愛的年輕朋友,請你放心,你走之後我自會竭盡微力讓約瑟夫記住這件事——噢,約瑟夫!」彭波契克先生用一種帶有憐憫的起誓口吻說道,「約瑟夫!約瑟夫!」他一面搖頭,一面用手敲著腦袋,以此來表示他完全了解約瑟夫的缺陷。

  「不過,我親愛的年輕朋友,」彭波契克先生說道,「你一定餓壞了,也一定累壞了。坐下,坐下。這只童子雞是從藍野豬飯店買來的,這塊舌頭是從藍野豬飯店買來的,這一兩種小吃也是從藍野豬飯店買來的,我希望你不致嫌棄。不過,」彭波契克先生說到這裡,又從剛坐上去的椅子上站了起來,「我看到這位坐在我面前的貴人,記得在他幸福的童年時我挺喜歡和他逗著玩,我能否——我能否——?」

  他說的這個「我能否」是指能否和我握手。我自然同意。於是,他便熱情地握起手來,握後重歸於座。

  「這裡有酒,」彭波契克先生說道,「我們來飲酒,我們來向命運女神表示謝意,但願她每一次都像這一次一樣公允地挑選她的寵兒。」說到這裡,彭波契克先生又一次站起來,說道:「我看到這位寵兒在我面前,我舉杯向他祝酒,這時我就不得不想到要再一次表明我的心願,我能否——我能否——?」

  我說他能,於是他再一次和我握手,然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把酒杯底朝天地翻起。我也效仿他乾杯並將杯底朝天。要是我在乾杯之前先來個頭手倒立,酒就不會一飲進去就直沖頭頂,使我昏頭轉向了。

  彭波契克先生把翅夾肝①給我吃,把最佳的舌頭片給我吃,再不像從前那樣總把那些別人不要吃的地方給我吃。比起以往來,今天他對自己也就不那麼照顧了。這時,彭波契克先生像作詩一樣對著盤子中的雞大聲朗誦起來:「噢雞啊雞啊!在你還是剛生羽毛的雛兒時,你怎麼會想到自己為誰而準備,你怎麼會想到今日在我的寒酸之舍成為——如果你樂意,就把它稱為我的毛病吧。」說到這裡,彭波契克先生又站了起來,「可是我能否——我能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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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將肝塞在翅下烹製的萊肴。

  於是也沒有必要等我重複那種例行的同意之辭,他立即就和我握起手來。我真奇怪,怎麼他幾次激動地和我握手,我手中的餐刀竟然沒有割破他的手。

  他穩穩當當地吃了幾口,又說道:「再說你的姐姐,她真榮幸把你一手領大!不過想想現在她也太可憐了,不能充分享受這份榮幸。我能否——」

  我看到他又想過來弄老花樣,便打斷了他。

  「我們為她的健康而乾杯吧。」我說道。

  「喔!」彭波契克先生叫道,向椅子背上靠了一下,這一陣讚歎已把他弄得疲憊不堪,「這才算懂得情意,先生!」(我實在不清楚他說的「先生」指誰,但肯定不是指我,不過也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啊。)「這才算懂得情誼,才算是個有高尚情操的君子,先生!你永遠是那麼諒解人,永遠那麼謙虛和藹。」這位天生卑躬屈膝的彭波契克趕忙放下還沒有沾上嘴唇的酒杯,又站了起來說道:「對於我這個普通的人,如果能重複我的老毛病——我能否——?」

  他和我熱情地握過手後,重新回到座位上,然後為我姐姐乾杯。「至於你姐姐火氣大這個缺點,」彭波契克先生對我說道,「我們也都是看到的,不過她的用意還是好的。」

  這時,我開始注意到他的面孔正慢慢地紅起來,而我自己呢,也感到整張面孔如泡在酒裡一樣,刺痛不已。

  我告訴彭波契克先生,我的新衣服做好後準備先送到他這裡。他一聽我這麼說,真是高興得神魂顛倒,說我瞧得起他。我又告訴他,把衣服先放在這裡是為了避免村子裡面的人議論,於是他又讚美我,把我簡直捧到了天上。他說,除了他之外,其他的人都不值得我信任,總而言之,又是他的老毛病,他能否?然後他又溫和地問我,是不是還回憶得起童年的事,那一起算數字的遊戲,那大家一起到法院去訂師徒合同的事,其實他只不過想問我記不記得他這位最誠摯情誼的朋友以及和他一起交往的美好情景。即使我剛才喝了比實際上多出十倍的酒,我也清楚地知道他絕不是我誠摯情誼的朋友,在我內心的深處對他的這種想法深惡痛絕。不過,我雖然那麼想,可我的情感還是有了變化。我想,過去我對他有過多的成見,其實他倒是一位通情達理、講究實際、有一片好心腸的第一流正人君子。

  他現在越來越倚重我、相信我了,甚至關於他自己的事務他也請我作些指教。他說目前有一個好機會,如果把糧食買賣和種子生意合併起來做,再擴大一些門面,他就可以施行生意上的壟斷,他這種做法無論在附近的哪個地方都從來沒有用過。他考慮只要擴大資本,一定可以實現發財的理想,無疑,這裡的「擴大資本」四個字最為重要。現在,對他彭波契克來說,只要這增加的資本一到位,不管哪一個人投資他都可以讓其做一個不出面的合夥人,所謂不出面的合夥人,是指什麼事都不要幹,只要其本人或代理人在高興的時候來一下,翻一下賬本,便可以一年兩次,把高達百分之五十的利息一古腦兒塞進口袋裡。他認為,對於一位有志向、有資產的年輕紳士來說,這是一個開拓事業的好機會,值得考慮。但是,我的心意如何?他十分看重我的意見,想聽聽我的想法。我告訴他我的意見是「等一等再說!」我的這句話不僅意義博大精深,而且說得也明確具體,他聽後大有感觸,所以連問也沒問便來和我握手,而且說他一定要和我握手,於是他真的這樣做了。

  我們把全部的酒都喝光了,彭波契克先生一次又一次地向我作出保證,一定使約瑟夫達到標準(我不明白是什麼標準),而且他還要有效地隨時為我服務(我不明白是什麼服務)。他還向我表白了他的心思,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他這麼說,因為他將這秘密保存得極好。那就是只要一提到我,他總是說「這孩子可是個不尋常的孩子,依我看,他的運氣也會是不尋常的好運。」他眼含淚花,微笑著說,現在想起來這真是一件非凡的事,我也說這事真是非凡。最後,我告別離開,走到外面,迷迷糊糊地感到,好像這日光也和往常不太一樣。我胡亂舉步,不辨方向,昏昏欲睡之中竟已來到了關卡。

  恍惚中,我被彭波契克先生的叫喚聲驚得清醒了一些。他在陽光滿照的街上遠遠地正向我做著各種手勢,示意我停下來,隨後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

  「不能這樣,我的親愛的朋友,」他剛剛緩過氣來便說道,「我可不能忍受。這一大好時光不可完全虛度,你也得表現表現你的和藹可親啊。作為你的老朋友,作為你的祝福者,我能否——我能否——?

  我們於是熱烈握手,這至少是第一百次了。然後,他又喊著一位年輕的車夫不要擋我的道,那樣子真像兇神惡煞似的。最後,他又向我祝福,站在那裡向我搖手告別,一直到我在路邊轉彎為止。我轉進田地,在一道樹籬下睡了好一陣,這才站起來拔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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