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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自尊心不只有一種,」畢蒂接著說下去,「他為打鐵這一行感到驕傲,他有能力把這行幹好,事實上他幹得很好,受到別人的尊敬。他也許並不願意離開這一行,這就是他的自尊心。老實告訴你,我認為他就是這麼想的,雖然我這麼說聽起來冒失了一些,因為你一定比我對他更瞭解。」

  「唉,畢蒂,」我說道,「看到你這樣我心中很難過,我真沒有想到你會這樣說。畢蒂,你在妒忌我,所以才有此怨言。我走了好運你便心懷不滿,而且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出來。」

  畢蒂答道:「你要是真有心這樣想,你就說吧。只要你是真有心這樣想的,你就一遍一遍地反復說。」

  「畢蒂,你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有心這麼做,」我用頗有道德修養和自命不凡的語氣說道,「沒有必要把這推卸在我身上。看到你這樣,我真傷心,我看這是——這是人性的弱點。本來我是想在我走了之後,請你利用哪怕是很微不足道的機會,盡可能地幫助我可愛的喬進步。既然如此,我就不再請求你幫助了。不過,看到你這樣我是太傷心了,畢蒂,」我又一次說道,「這是——這是人性的弱點。」

  「無論你是責備我還是讚美我,」可憐的畢蒂答道,「你都可以放心,凡是你要我做的事,只要在我能力所及的範圍之內,我會盡力而為的。在你離開時,無論你對我有什麼看法,在我的回憶中你是不會變的。不過,你要做一個上等人,也不能置公平於不顧。」說完,畢蒂便扭過頭去。

  我又激動地說了一遍這是一種人性的弱點(誠然,在如此情緒中我運用這種說法不妥,不過這一說法本身並沒有錯,後來我找到了理由),然後便離開了畢蒂,順著小徑漫步而去。畢蒂回了家,我才走出了花園的門,垂頭喪氣地踱著步,直到吃晚飯時才回家。從情感上說,我很悲傷,而且感到奇怪,我有了遠大前程的第二天竟然也和第一天一樣,感到那麼孤寂,那麼不滿。

  次日清早,我又樂觀起來,從情感上原諒了畢蒂,過去的事再也不提。我穿上最好的衣服,一早便向鎮上走去,指望到達鎮上時鋪子也剛開門營業。我來到特拉布先生的裁縫鋪時,他正在店鋪後面的客廳裡用早餐。在他看來,這會兒出來接待我不值得,便招呼我到裡面去見他。

  「嗨!」特拉布先生以老熟人的口吻對我說道,「你好,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特拉布先生把他熱氣騰騰的麵包切成了三層鬆軟如羽毛的麵包片,正在往夾層裡塗黃油,塗得滿滿的。他是一個財星高照的老鰥夫,從他打開的窗戶望出去是一座果樹茂盛的小花園,火爐旁邊的牆壁中裝了一隻氣派非凡的鐵保險櫃,我相信他的財富一定用一隻只袋子裝著,藏在這保險櫃中。

  「特拉布先生,」我說道,「提起這件事我真不太想講,因為直說會讓人以為我誇口,不過我又不能不告訴你,我已經得到了一筆可觀的財產。」

  一聽我的話,特拉布先生立刻判若兩人。他忘記了在柔軟的麵包層中塗黃油,連忙站起來,把手指在臺布上擦了擦,大聲喊道:「我的老天啊!」

  「我就要到倫敦去見我的監護人。」我說著,漫不經心地從口袋中掏出幾枚金幣,看著『之們。「我打算訂做一套時裝穿了去,我希望,」我深怕他沒有拿到錢會藉口不做,便又補了一句,「付給你現金。」

  「我親愛的先生,」特拉布先生說著,對我恭敬地彎下腰來,並且毫不客氣地張開臂膀碰了一下我的兩隻胳膊肘。「不用提錢,我不是不顧情誼的人。我可以向你道賀嗎?可否請賞光到店裡去再細談?」

  特拉布先生有個小夥計,是我們這鄉下膽子最大的傢伙。剛才我進來的時候,他正在店鋪裡掃地,一見我便把灰都掃到我身上,以此來取悅自己。我和特拉布先生出來的時候,他還在掃地。他用掃帚東打西打,打遍四處,敲遍所有礙他掃地的東西。我想,他是為了表明自己是一個打鐵的能工巧匠,即使古往今來的一切打鐵能手也不在他的話下。

  「輕點,」特拉布先生緊繃著臉望著他的小夥計說道,「小心我敲掉你的頭。」然後又對我說:「先生,請坐吧。」他取下一匹布料,抖開,使它像潮水一樣地鋪開在工作臺上,並用雙手托起它來向我展示了一下光澤。「看,這是人人喜歡的貨色,先生,我向你推薦這種料子做衣服,因為這是真正的上等衣料。當然,你可以比較一下別的料子。去把四號布料拿來!」(他這是在對他的小夥計說話,還丟給他一個狠狠的眼色,因為怕這個小惡棍拿來料子時會有意在我身上撞一下,或者做出別的什麼放肆舉動,所以預先警告他要小心點。)

  特拉布先生一刻不停地瞪著這小夥計,直到他把四號料子拿了來,放在工作臺上,並且站在了遠遠的安全地方為止。接著,他又命令小夥計去取五號料子和八號料子。特拉布先生對他說道:「你這個小流氓痞子,我看你再在這兒搞鬼花樣,我要叫你後悔一輩子。」

  特拉布先生接下來便彎腰細察四號料子,並且非常謙遜恭敬地向我推薦四號衣料,說這是一種輕薄的料子,適合於夏天穿著,在貴族紳士中特別流行,還說要是他有一個超群出眾的同鄉穿過這料子做的衣服,他會感到很得意的(如果他能把我攀作他的同鄉的話)。「你還不去取五號和八號,你這個小無賴。」特拉布先生又對這個小夥計說道,「難道要讓我把你踢出店門,然後自己去取嗎?」

  根據特拉布先生對料子的評價,我選擇了其中的一套,然後便重返客廳讓他給我量尺寸。雖然特拉布先生本來就曉得我的尺寸,而且過去給我做衣服時也很滿意那些數字,現在他卻帶著歉意地說:「根據現在的情況看來,先生,那個尺寸不能用了。」於是,特拉布先生在客廳裡一面為我量,一面還要計算,仿佛我變成了一塊地產,而他成了最佳測量人員。他簡直是不辭辛勞,令我感到,無論他做出怎麼好的衣服,他所付出的辛苦的勞動也得不到補償。最後,他終於量好算好,又約定了星期四晚上把衣服送到彭波契克先生家。「我知道,先生,倫敦的紳士先生們是不會光顧我們這小地方的鋪子的,不過,要是您能常光顧這裡,我就會感到蓬蓽生輝。那就再見了,先生,非常感謝。——門!」

  他的最後一個字是對小夥計講的,而小夥計卻沒有弄清楚要他開門的意思。當他的主人搓著雙手把我送出門之後,我看到這個小夥計已軟癱在一邊,嚇得要死。今天算是我第一次真正體驗到了金錢的偉大力量,即使是特拉布的小夥計也大大失去了威風,自甘敗北。

  辦完了這件值得紀念的大事之後,我又去了帽店、鞋店、襪店,感到自己就像兒歌中胡巴德媽媽的狗,為了一套行裝不得不找許多行業請教。我還到驛站去定下了星期六早晨七時發出的馬車座次。每到一處都告訴人家我有了一筆財產當然沒有必要,但是只要我一說到這件事,店裡的老闆便立刻收口眼光,不再從窗戶中望著大街出神了,而一味地集中心思招呼我。我訂購完所需要的一切東西之後,便直接去彭波契克先生的店鋪。一到達這位先生的商號,我便一眼看到他正站在門口。

  他正等著我去,看上去已很不耐煩了。他一大早就乘了馬車到過我家的鐵匠鋪,聽說了我的新聞,早就在他那間演過《喬治·巴恩威爾》的客廳中準備了茶點。在我這個神聖的人物走進客廳時,甚至於他也居然對店堂中的夥計命令道:「走開,不要擋住路!」

  「我親愛的朋友,」彭波契克先生緊緊地抓住我的雙手,這時客廳中只剩下他和我以及茶點,「你有了遠大前途,我向你祝賀。這是本該所得,本該所得。」

  他的話正說到點子上,我想他可謂是個聰明人,聰明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彭波契克先生哼著鼻子說了幾句對我羡慕的話後,說道:「現在想起來,我當初任勞任怨地盡犬馬之勞,總算把你領向一條大路,通向了遠大前程,我真感到不勝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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