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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我要帶到倫敦去的行李是很少的。本來我的東西就少,而適合於這新身份的可用之物就更少了。可是我總在擔心著,覺得時間要抓緊,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擱,所以當天下午便開始打行李,既忙亂又魯莽,把明天上午還用得著的東西一古腦兒打在了一起。

  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就這樣匆匆逝去。星期五上午,我前往彭波契克先生的家,準備換上新衣服去訪問郝維仙小姐。彭波契克先生把他自己的房間讓給我換衣服,還在房中為了我的大事特地放了幾條乾淨毛巾。當然,這套新衣服也給我帶來了一些失望情緒。也許自從有了衣服以來,每一件備受渴求盼望的新衣服穿上身後,穿衣的人多少會感到和自己的希求相比,總有些美中不足。我換上了新衣服之後,便站在彭波契克先生那面很有限的穿衣鏡前照來照去,並擺出各式各樣的姿態,為了看一看自己的那雙腿,結果卻是白費力氣。如此看了足有半個小時,才感覺衣服合身了一些。這天剛好碰上附近的一個鎮子趕早集,離這兒有十英里路,所以彭波契克先生出去了。因為我沒有告訴他我準備離開的確定時間,所以在離開前也就不太可能和他再一次握手了。我覺得這樣更好,於是便在新裝包裹下出發了。我擔心的是在店門口會遇到那個店裡的夥計,會感到難為情,疑心自己會像喬在禮拜天穿起禮服一樣,處處感到礙手礙腳地不自在。

  我從後街小巷穿來繞去地到了郝維仙小姐的家。由於我手套的指頭太長,而且很硬,按起門鈴來就頗不方便。莎娜·鄱凱特來開門,一眼看到我完全變了樣子,吃驚得直向後退。她那胡桃殼般的面容從棕色變得青黃相間,顯得不知所措。

  「是你?」她說道,「是你?老天爺啊!你要幹什麼?」

  「鄱凱特小姐,我就要到倫敦去了,」我說道,「這次來是向郝維仙小姐道別的。」

  因為我來得突然,她鎖上門後就把我留在院子裡,她要上去稟報一聲,看是否同意見我。沒有一會兒,她就回來了。在領我上樓的一路上,她都睜大眼睛瞅著我。

  郝維仙小姐正在鍛煉,拄著丁字形拐杖在放著那張長桌的房間中走著。房間像以往一樣用昏黃的燭光照明。聽到鄱凱特進去的聲音,她便停下步子回過頭來,正好就在那塊發黴的結婚蛋糕的旁邊。

  「莎娜,你別走。」她說道,「怎麼了。皮普?」

  「郝維仙小姐,明天我要到倫敦去了,」我說話時把每個詞都說得很清楚,「這次來是向您辭行的,我想您不會介意吧。」

  「皮普,你今天穿得漂漂亮亮,像個人了。」說著,她拿了字拐杖在我身邊揮了幾圈,仿佛她是我的仙國教母,施展法術使我變了樣,現在正在施行最後一道法術。

  「上次我見到您之後,就遇到了好運氣,郝維仙小姐,」我低聲地說著,「為此我是懷著十分感激之情的,郝維仙小姐。」

  「噯,噯!」她非常愉悅地看著那個有些狼狽而又心存妒忌的莎娜,說道,「皮普,我已見到了賈格斯先生,他都告訴我了。你明天就啟程嗎?」

  「是的,郝維仙小姐。」

  「你過繼給一戶有錢的人家了嗎?」

  「是的,郝維仙小姐。」

  「沒有透露姓名嗎?」

  「沒有,郝維仙小姐。」

  「賈格斯先生被指定做你的監護人嗎?」

  「是的,郝維仙小姐。」

  她對這些回答顯然非常滿意,看到莎娜妒忌的狼狽樣子更顯得開心。「好得很!」她繼續說道,「擺在你面前的是一條錦繡之路,你要好好幹一一會有前途的——要聽賈格斯先生的教導。」她看看我,又看看莎娜,莎娜的表情使她那專注的臉上掠過一絲獰笑。「皮普,再見!你知道,你要永遠用皮普這個名字。」

  「我知道,郝維仙小姐。」

  「皮普,再見。」

  她把手伸向我,於是我屈下一膝,把她的手放在嘴唇上吻了一下。雖然本來我並沒有考慮過怎樣向她告別,但我靈機一動想到了這個吻手告別禮,於是就這樣做了。她用怪異駭人的眼睛得意非凡地望著莎娜·鄱凱特。我就在這種情況下告別了我的仙國教母,而她這時正用雙手拄著丁字拐杖,站在燭光昏暗的房屋中間,旁邊放著那塊發黴的結婚蛋糕,上面結滿了蜘蛛網。

  莎娜·鄱凱特領我下樓,就好像我是個鬼怪一樣把我送出了門。她對於我這副外表真有點不可接受,甚至於給搞得糊裡糊塗。在我對她說「再見,鄱凱特小姐」時,她只是睜著眼睛瞪著我,似乎還沒有從迷糊中清醒過來,也沒有意識到我對她說過再見了。一離開這座宅邸,我便飛快地奔回彭波契克的家,脫掉新衣服,紮在一個小包裡,換上舊衣服,趕忙回家。說句老實話,雖然這時手上多拿了一個小包,走起路來卻顯得自由多了。

  本來以為六天的日子相當難打發,而現在卻是很快地全都過去了。明天正在堂而皇之地瞅著我,而我卻不敢用正眼去看明天。六個夜晚也慢慢地減少到五個晚上,四個晚上,三個晚上,兩個晚上,我也愈來愈感到和喬及畢蒂相處的日子是多麼難得,多麼值得珍惜。最後一個夜晚,為了讓他們高興,我特地換上新衣,真是光彩奪目,和他們一直坐守到入睡時分。其間,我們吃了一頓熱氣騰騰的晚餐,烤雞為晚餐增色不少,還有甜啤酒助興。看上去我們都興高采烈,其實全是虛假的偽裝,大家的心情全都非常沉重。

  明天早晨五時,我就要拎著那只小巧的手提旅行皮箱離開小村莊。我已經叮囑過喬,我只想一個人獨自前往驛站,不要他相送。我心裡惶惶不安——十分惶惶不安——我之所以這麼做是出於這樣一種考慮,要是喬和我一同去驛站,在我們兩人之間必然有著明顯的差異。當時,我還在心中自己騙自己,說我沒有這種卑鄙的用心。可是當我在最後一餐晚飯後,一步踏進我的樓頂小屋時,忽然天良發現,一陣衝動逼使我想回去懇求喬,明日清晨送我上驛站。然而最終,我還是沒去。

  整夜在斷斷續續的睡眠中我似乎總是乘坐馬車,它忽而帶我到這裡,忽而帶我到那裡,就是不駛往倫敦。那些駕車的動物也換來換去,忽而是狗,忽而是貓,忽而是豬,忽而是人,就是沒有馬。奇異怪誕的夢境連續不斷、變換無常,直到天色微明,百鳥開始晨唱。於是我起身穿衣,剛穿好一半,便坐在窗口,對窗外的風景作最後的眺望,不知不覺在眺望中又進入了夢鄉。

  畢蒂很早便起身為我準備早餐。雖然我在窗口小睡,其實不到一小時我就聞到廚房中飄來的煤煙氣,吃驚不小,以為現在已是黃昏。聽到廚房裡又傳來杯盤的叮噹聲,我把一切都準備好,可是過了好久,還是下不了決心下樓。我依然留在樓上,把皮箱的鎖打開,把皮箱的帶子鬆開,然後再鎖上皮箱,捆好皮箱的帶子,就這樣翻來覆去弄了好幾次,直到畢蒂來叫我,說時間不早了,我才下樓。

  這一頓早餐吃得匆匆忙忙,究竟是什麼滋味也不知道。吃畢從桌邊站起,我感到一陣輕鬆,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便說道:「唔!我該向大家告別!」於是,我便向我姐姐吻別。她正坐在通常坐的那張圖椅上,向我笑著,頭不斷地點著、搖著。然後,我向畢蒂吻別,接著又用兩條臂膀摟著喬的脖子。最後,我提上旅行皮箱出門而去。我走出沒有幾步,忽然聽到背後有一陣雜遝的聲音。我回頭望去,看到喬向我擲來一隻舊鞋,接著畢蒂又向我擲來另一隻舊鞋。①我停步向他們揮帽表示謝意,親愛的老朋友喬揮動著高舉過頭頂的那只強壯右臂,用嘶啞的聲音喊道:「烏拉!」而畢蒂則偷偷地把圍裙遮在了面孔上。這便是我離家時最後看到他們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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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國民間風俗,祝福遠行者。

  我跨著大步向前走著,一面走一面想,這一次出門比我想像中要自在得多;同時又想到如果有一隻舊鞋向馬車後面擲過來,那可就不成體統了,因為大街上那麼多人會看到的。我得意地吹著口哨,全身輕鬆自如。這時,村子裡一片靜悄悄,薄霧正無聲地消散,仿佛有意在我面前展開一個大千世界。我在這個村子裡是那麼無知,那麼渺小,而村子外的世界是那麼難以捉摸,那麼廣闊無邊。想到這裡,一股激情使我突然抽噎起來,眼中迸出了淚珠。這時已到村邊,指路牌正豎在那裡。我用手撫摸著路牌傷感地說道:「我親愛的親愛的老朋友,再見。」

  我們無須因為流淚而感到羞愧,上天自當瞭解我們的心。淚珠就像天上落下的雨露,可以把蒙在我們心頭,使我們昏庸糊塗的灰塵洗淨。這次嗚咽之後,我心頭比剛才好受多了,因為悟出了慚愧,看清了自己的忘恩負義,心境也平靜下來。如果早一些落淚,我一定會請喬送我上驛站。

  眼淚完全戰勝了我,一路靜悄悄地向前走著,淚珠禁不住又從眼中落下。就這樣,我登上了馬車,離開了故鄉的村鎮,痛苦的心中在不斷地思慮,在前面換馬時,我是否要下車趕回家,在家中再住上一夜,然後好好地告別。換馬了,我的決心還沒有下,只有自我慰藉,在下一站換馬時再下車趕回家也是一個很合理的安排。一路上,我不斷地思考著,盤算著,忽然又出現了幻思奇想:那個沿著道路急匆匆向我們迎面走來的人不就是喬麼,多像他呀。於是我的心怦怦直跳,仿佛喬真的來到了這裡。

  馬車向前駛去,一站接一站地換馬,要想回去已經因為馬車愈駛愈遠而不再可能。我便任隨馬車把我帶向前方。這時,薄霧已經全然散去,在我面前鋪開一個光亮的大千世界。

  皮普遠大前程的第一階段到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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