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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霎那間,我姐姐對我講過的那些恐嚇的話出現在我腦海中,我想我得不顧死活地玩一下,裝成彭波契克先生的馬車在房子中繞一圈。但是我又一想,我一定表演不到家,所以便放棄了這個念頭,站在那兒呆呆地望著郝維仙小姐,而她也望著我。兩人對峙了一會兒,她一定認為我太任性,於是說道:

  「你怎麼這樣緊繃著臉不高興,怎麼這麼不聽話呢?」

  「夫人,我沒有不高興。我只是感到對不起你,因為我現在玩不了,所以很對不起你。你不要責怪我,否則我姐姐會找我的麻煩。如果我能玩,我一定玩給你看。可這裡的一切是那麼新鮮,那麼奇特,那麼美好,同時又那麼令人感到憂鬱——」說到這裡我停住了,擔心說多了反而鑄成大錯,也許我已經說了太多。於是,我們又四目相對。

  她一時沒有答我的腔,把眼光從我身上移開,先注視著自己穿的衣服,然後看著梳粧檯,最後又對著梳妝鏡看著自己。

  然後,她獨自嘟噥著:「這對他是如此新鮮,而對我又是多麼陳!日;這對他是如此奇特,而對我又是多麼單調;不過這對他、對我都同樣令人感到憂鬱!把埃斯苔娜叫來。」

  這時她仍然看著鏡子裡自己的形容,所以我想她一定是自言自語,便沒有答腔。

  「去把埃斯苔娜叫來,」她重複了一遍,目光掃視了一下我。「這種事你能做的。去叫埃斯苔娜,就在門口叫。」

  在這樣一幢毫不熟悉的大宅子裡,站在一條漆黑而又神秘的過道裡,我拉開嗓子大叫埃斯苔娜,大叫這位既看不見蹤影,又聽不見回音,待人傲慢的年輕小姐,而且是直呼其名。我內心感到這是一種天大的無禮行為,和叫我玩一樣幾乎是難以忍受的。不過,我最終聽到了她的應聲,然後看到她的蠟燭光像一顆星星一樣沿著黑暗的過道飄然而來。

  郝維仙小姐向她抬抬手,意思是要她走近些,然後隨手從梳粧檯上拿起一顆寶石,把它放在她美麗動人煥發著青春的胸脯上,接著又放在她美麗的棕色秀髮上。她比試來比試去,說道:「總有一天這顆寶石是你的,親愛的。你佩戴著這寶石會更楚楚動人的。現在,我要看你和這個孩子玩牌。」

  「要我和這個小孩兒玩!為什麼,這是一個鄉下幹苦力的孩子!」

  我想我無意中聽到了郝維仙小姐的回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說:「要知道,你可以把他的心揉碎。」

  「孩子,你會玩什麼牌?」埃斯苔娜用非常蔑視的態度問我。

  「小姐,除掉玩奪牌戲外,其他我都不會。」

  「那就把他的牌都奪過來。」郝維仙小姐對埃斯苔娜說道。於是,我們都坐下來玩牌。

  這時我才看明白,這個房間中的每一樣東西都和那只表與鐘一樣,在很久以前就停止了。我注意到郝維仙小姐把那顆寶石又放到她剛才拿起的地方,一點都沒有變更。埃斯苔娜發牌的時候,我又對梳粧檯瞥了一眼。我看到放在上面的那只鞋,從前是白色的,現在已經發黃了,而且從來沒有被穿過。我又看看她那只沒有穿鞋的腳,看見腳上穿的那只絲襪,以前是白的,現在也已發黃,而且已經穿爛了。要是房中的物品不是處在這樣一種停頓狀態,要是房中那些早已褪色衰朽的東西沒有襯托出死寂般的氣氛,即使這變色的新娘禮服穿在色消形褪的軀體之上,也不會這麼像死人衣眼,那條長長的披紗也不會這麼像裹屍布。

  在我們玩牌的時候,郝維仙小姐坐在那裡,活像一具屍體。她身上那件婚禮禮眼的褶邊和一些飾品看上去真像是土黃色的紙做的。雖然有些事我不明就裡,但我聽說過,很久很久以前埋在土裡的屍體偶然被發現時,只要一被人們看到,便立刻化成粉末。由此,我便想到,郝維仙小姐看上去似乎只要一見到白日的陽光,也會立刻變成塵土的。

  「瞧這個孩子!他把這張『奈夫』叫做『賈克』!」第一局牌還沒有結束,埃斯苔娜便輕蔑地說道,「瞧他的手多麼粗糙!瞧他穿的靴子多麼笨重啊!」

  過去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手會給我帶來恥辱,而現在我也懷疑起我的手確實是一雙難看的手來。她對我的蔑視像傳染病一樣也感染了我,我對自己也開始蔑視起來。

  埃斯苔娜在第一局中獲勝,輪到我發牌。我不可避免地發錯了牌,因為我知道她正等在那裡笑話我發錯牌,所以一慌就出了錯。於是,她指責我的機會又來了,罵我是個小笨蛋,是個粗俗的、幹苦力的孩子。

  「你一句也不回敬她,」郝維仙小姐看到這一切,便對我說,「她說了你許多不堪入耳的話,你卻一句不說她。你覺得埃斯苔娜怎麼樣?」

  「我不想講。」我結結巴巴地說。

  「那麼你在我耳邊說給我一個人聽。」郝維仙小姐邊說邊把身子傾向我。

  「我覺得她是很驕傲的。」我輕輕地對她耳語。

  「還有呢?」

  「我覺得她長得很漂亮。」

  「還有呢?」

  「我覺得她非常無禮。」我說話時埃斯苔娜正望著我,然後又做出一臉非常厭惡的神情。

  「還有呢?」

  「我想我要回家了。」

  「她長得那麼漂亮,你就不想再看到她了嗎?」

  「我不清楚是不是不想再看到她,但是我想我現在要回家了。」

  「待一會兒你就能回家,」這時郝維仙小姐大聲說道,「先把這一局牌打完。」

  如果一開始沒有見到過她那古怪的一笑,我肯定會認為郝維仙小姐的面孔絕對不會笑。也許當她周圍的一切事物在很久以前停頓之時,她的臉就深深地陷入一種凝神沉思的表情。現在看上去似乎沒有東西再能使她開顏。她的胸脯深陷了下去,使她變成了駝背;她的聲音衰弱了下去,使她的話聲很低,而且使人感到死神正召喚著她。總之,好像有一種致命性的打擊,使她整個兒地憔悴下去,無論是肉體還是靈魂,無論是內心還是外表,統統地憔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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