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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足夠宅邸!」我說道,「小姐,這個名字可真奇怪。」

  「是的,」她答道,「不過意思比這還多著呢。它的意思本來是指,無論是誰,一旦有了這所房子就足夠了,再不希求別的。我想,在從前的日子裡,人們一定是很容易滿足的。好了,孩子,不要閒蕩了。」

  她左一聲右一聲叫我為「孩子」,既隨隨便便,又毫無禮貌,其實她自己的年齡和我也差不多。她看上去比我大得多,當然,作為一位姑娘,長得又漂亮,又沉靜迷人,似乎有二十來歲,儼然是一位女皇,對我懷著輕視是理所當然的。

  我們通過一扇邊門走進屋子,因為那巨大的正門外鎖著兩根鐵鍊條。一進去,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那些過道都是漆黑的,只點著一支蠟燭,是剛才她出來時放在那裡的。這時,她拿起蠟燭,我們一起走過了幾條過道,又踏上樓梯。一路上全是漆黑一片,只有這支燭光照著我們的路。

  終於,我們走到一個房間的門口,她說道:「進去。」

  我答道:「小姐,我跟在你後面走。」這不是因為懂禮貌,而是我有些膽怯。

  她聽了我的話後答道:「孩子,你可別鬧笑話;我可不進去。」然後,她便帶著點兒輕視的態度走開了,而且,更糟的是把蠟燭也隨身帶走了。

  我感到渾身不舒服,多半還有些害怕。無可奈何,我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硬著頭皮敲門。我敲了門,裡面傳來聲音要我進去。我推門進去,發現這是一間相當大的房間,裡面燃點著許多支蠟燭,而白日的光輝一絲兒也看不到。根據陳設,我猜想這是一間化粧室,其中還有許多家具不要說是幹什麼用的,我就連見也沒有見到過。最奇特別致的是一張鋪著臺布的桌子,上面有一面鍍金的梳妝鏡。一眼見到,我就斷定它是一位貴夫人的梳粧檯。

  要不是因為我看到一位高貴的夫人坐在那裡,否則很難說我能一眼看出這是一張梳粧檯。她坐在一張扶手椅上,一隻胳膊肘靠在梳粧檯上,手支撐著她的頭。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奇怪的夫人,恐怕以後也不會再見到了。

  她穿的衣服都是上等料子制的,緞子、花邊、還有絲綢,全是白色的。她穿的鞋也是白色的。她頭髮上披下來一條長長的白色披紗,頭上還別著新娘戴的花飾,但她的頭髮已經白了。在她的頸子上和手上閃著珠光寶氣,還有些珠寶手飾在桌上閃閃發光。一些比她身上穿的禮服要稍顯遜色的衣服以及幾隻裝了一半的衣箱都淩亂地散放在房裡。看來她還沒有打扮好,因為她只有一隻腳穿上了鞋,另一隻鞋還放在梳粧檯上她的手邊;她的披紗還沒有整理停當;帶鏈的表還沒有系好;應該戴在胸口的一些花邊和一些小玩藝兒,諸如手帕。手套、一些花兒、祈禱書等,都亂七八糟地堆放在梳妝鏡的周圍。

  我並不是一下子就看到了這許多東西,不過我一眼看到的東西也的確不少,比估計的要多得多。我眼睛所看到的東西應該都是白色的,很久很久以前肯定是白色的,不過現在已失去了光澤,都褪色了,泛黃了。我看到的這位穿戴結婚禮服的新娘也已經像她的禮服一樣衰弱了,像她戴的花飾一樣凋枯了。除了她那雙深深陷凹的眼窩裡還有些光彩外,在她身上再沒有留下別的光彩。我看得出,這衣服曾經是穿在一位十分豐滿的年青女人身上的。如今,那個豐滿的身體亦已消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罩在上面的衣服也顯得空蕩蕩的。我記得曾經有人帶我去市集上看一具蒼白可怕的蠟人,我不知道那是哪一位顯赫人士的遺像模型。我還記得曾經有人把我帶到一座古老的沼澤地上的教堂,去看一具骷髏。骷髏是從教堂的地下墓穴中拖出來的,華貴的衣眼已變成了灰。而現在,似乎蠟人和骷髏正在我的旁邊,眼窩裡有一雙黑眼珠,滴溜溜轉動著望著我。如果我能夠叫出聲,我早就大叫了起來。

  「你是誰?」坐在桌邊的夫人說道。

  「夫人,我是皮普。」

  「皮普?」

  「夫人,我是彭波契克先生帶來的男孩,到這裡——玩的。」

  「走近點,讓我看看你,靠我近一些。」

  我站在她的面前,避開她的目光,卻詳細地觀察了四周的東西。我發現她的表停了,停在八點四十分,房裡的鐘也是停的,時間也是八點四十分。

  「看著我,」郝維仙小姐說道,「你不怕一個從你出生後就沒有見過陽光的女人嗎?」

  我感到遺憾的是我竟然毫不膽怯地撒了個大謊,這個謊包含在「不怕」的回答中。

  「你知道我的手摸著的是什麼地方?」她把一隻手疊在另一隻手上,放在左邊胸口,對我說道。

  「夫人,我知道。」這情景使我想起了那個要挖我心肝的年輕人。

  「那麼說我的手摸著哪裡?」

  「你的心。」

  「碎了!」

  她露出迫切的神色說出這幾個字,而且特別加重了語氣,還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笑聲中隱藏著她的驕傲。她的手在胸口放了一會兒以後,才慢慢地挪開,仿佛兩隻手十分沉重。

  「我煩悶極了,」郝維仙小姐說道,「要消遣解悶。我已經和男男女女們玩夠了,所以想找個孩子來玩。玩吧。」

  我想,哪怕是最喜歡爭辯的讀者也會承認,她要一個可憐的孩子在如此情況下玩耍,恐怕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困難的事了。

  「有時候我會出現病態的幻想,」她繼續說道,「我病態地幻想著我渴望看別人玩。得了,得了!」說著,她用右手的手指做了個不耐煩的動作,「現在玩吧,玩吧,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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