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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我和埃斯苔娜打完了這局牌,她把我手中的牌全都吃光了,然後把所有的牌向桌上一扔,表明她大獲全勝,那副神態,好像贏了我的牌簡直是噁心。

  「什麼時候你再到我這裡來呢?」郝維仙小姐說道,「讓我來想一下。」

  我正要提醒她說今天是星期三,她就揮動著右手的手指,帶著前面提到過的那種不耐煩的神情,阻止我說下去。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我不知道有什麼星期幾,我不知道有什麼星期。過六天你再到我這兒來,聽到沒有?」

  「聽到了,夫人。」

  「埃斯苔娜,帶他出去,給他吃點兒東西,讓他邊吃邊在四周走走看看。皮普,去吧。」

  我跟隨著燭光出去,和我剛才跟隨著燭光進來一樣。她把蠟燭放在我來時看到的那個老地方。我想這時一定已是黑夜了,可是她把邊門打了開來,那白天的陽光一下子從外面射進來,弄得我頭昏眼花。這使我感覺上似乎已在那間用蠟燭照亮的古怪房間中待了許多個小時了。

  「你這孩子在這裡等一下。」埃斯苔娜對我說,然後便消失了,並且關上了門。

  現在只剩我一個人留在這個院子裡,便趁機仔細瞧了瞧我這雙粗糙的手和那雙笨頭笨腦的皮靴。我現在對這些東西很是瞧不起了,這些東西過去沒有煩惱過我,現在卻使我煩惱了。它們確是些粗俗不堪的東西。我決定回家去問問喬,為什麼他總是告訴我那些牌叫做賈克,而實際上應該是奈夫。我想,如果當年喬的教養高一些,我也不至於落到這地步。

  埃斯苔娜走了回來,拿來一些麵包和肉,還有一小杯啤酒。她把杯子放在院子裡的石板地上,把麵包和肉遞給我,一眼也不看我,傲慢得似乎把我當成一條可憐的小狗。我如此地丟臉,如此地傷心,如此地遭她冷眼,如此地受辱,既憤怒又難過。我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來形容內心所受到的痛苦,也許只有上天才會知道。這痛苦使我的雙眼中湧出一股淚水。就在眼淚要奪眶而出時,她望了我一眼,仿佛知道了流淚的原因和她有關,不禁喜形於色。正因為此,這倒反而給了我力量,強忍住不讓眼淚再流出,並且望著她。於是,她輕視地把頭高高抬起,離開了我。我想,也許她過於自信,以為傷透了我的心。

  她走後,我瞧瞧四周,想找一個可以隱藏自己的地方。酒坊的過道裡有幾扇門,我躲到其中一扇門後,把手臂倚在牆上,把頭倚在手臂上,放聲大哭。我一面哭,一面踢著牆,還狠命地揪自己的頭髮。我實在太傷心了,那無名的痛苦是如此地折磨著我,非得發洩一番不可。

  我姐姐的那種教養方法,使我形成了多愁善感的氣質。在孩子們的小天地裡有其自身的存在意義,無論是誰把他們養大,他們感受得最真切、最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事莫過於受到不公平待遇。也許孩子們所受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兒虐待,但是,因為孩子本身是小的,他們的天地也是小的。在他們的心靈中,一頭木馬雖然只有十幾英寸高,但從比例上看,和一頭愛爾蘭人騎的高頭寬身大獵馬沒有什麼分別。就從我的內心來說,從嬰兒時起我就受到虐待,所以,我也就不斷地和不公平待遇作永恆的鬥爭。從我剛剛學話時起,我姐姐就運用她一貫喜怒無常和狂暴肆虐的高壓手段虐待我。我在思想中一直有一個堅定的信念,雖說是她把我一手帶大,但她沒有權利運用打罵方式一手把我帶大。她對我的虐待有打罵、羞辱、不許吃飯、不許睡覺以及其他各種懲罰手段,也正是在這些懲罰中我形成了要鬥爭的心理。由於我生活於孤獨之中,沒有依靠,所以只有在自己心中自言自語。大體上,我性格上的膽怯和多愁善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養成的。

  我用腳踢著造酒作坊的牆,狠命地拉扯我的頭髮,以此來排解鬱積在心頭。受了傷害的情感。然後,我用袖口抹去滿面的淚水,這才又從門背後走了出來。麵包和肉倒也香甜可口,啤酒似一股暖流沖入身體,使我興奮起來,立時精神百倍,乘興觀望起四周來。

  我十分肯定,這裡已成為一片荒涼之地,直到釀酒大院裡的鴿舍都毫無生氣。支撐鴿舍的竿子被大風吹得東歪西斜,如果鴿舍中還住著幾隻鴿子的話,它們一定以為自己正在海上顛簸漂蕩。不過這裡沒有鴿子,鴿舍中空空如也。馬房中沒有馬,豬圈中沒有豬,倉庫中沒有麥芽,連大鋼罐及大酒桶中也不再散發出麥子和啤酒的香氣。造酒作坊裡的全部酒氣都已經隨著已消失的煙霧蒸發光了。在作坊的側院裡,放著一批空酒桶,發出一陣陣酒酸氣,成為當年黃金時代所留下來的一點兒回味。不過,這味實在太酸,和當年啤酒的香氣大不一樣,算不上是殘自的樣品。由此,我聯想到那些隱士,大部分也和隱士這個名稱搭不上鉤。

  在造酒作坊最遠的盡頭,有一道舊圍牆,過去是一座荒廢了的園子。這道牆並不高,我只要努力站直身體,伸長頸子就可以看到園中的東西。我看到這座荒廢了的園子原來是這所宅子的花園,裡面雜草叢生,四處蔓延,但是在原來黃綠相間的小路上不知被誰踏出了一條足跡,好像有人不時在上面走過,好像埃斯苔娜此時正離我而去。可是,埃斯苔娜似乎無處不在。那些放在地上的酒桶吸引了我。我跳上酒桶,在一隻只酒桶上走著。這時,我看到埃斯苔娜也在院子另一頭的酒桶上走著。她背對著我,一頭的棕色秀髮從頭上披下來。她用雙手捧住發梢,目不旁顧,一直往前,然後便在我眼前消失了。然後我走進釀酒作坊,也就是當年釀制啤酒的地方。這裡地勢較高,地面鋪著石板,裡面還存放著從前的各種釀酒器皿。我一走進這裡,那陰森的氣氛就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站在門旁邊,四下裡打量,看到埃斯苔娜正在幾隻早已熄滅了的火爐間走過,接著爬上了一座輕便鐵梯,又從一道頭頂上的長廊走了出去,好像她正要從那兒走到天上去。

  就是在這塊地方,就是在這個時刻,也許是由於我的幻覺,發生了一件奇特的事。我認為這是一件奇特的事,而且長久以後我仍認為這是一件奇特的事。當時,亮如白霜的日光使我有一點兒目眩。我抬頭望見一根很大的木梁,位於靠近我右邊的建築角落裡。我發現那裡吊著一個人,繩子套在頸子上。這個人全身穿著泛黃的白色衣服,只有一隻腳上穿了鞋子。她吊得高高的,我可以看到她衣服上已褪色的花飾,像土黃色的紙一樣。再看,那張面孔,正是郝維仙小姐的臉。那整副面孔動了一下,仿佛想要叫我。看到這個人形,我恐懼萬分。一想到剛才這兒還沒有它,我就更加害怕。於是我開始是沒命地逃離這個人形,然後卻又回過頭來向著它奔去,待到發現那兒根本沒有什麼人時,我的恐懼更是強烈得難以形容。

  應當感謝晴朗天空中閃爍耀眼的陽光,以及院門鐵柵欄外的過路人,再加上吃完了剩下來的麵包、肉和啤酒,這才使我清醒了一些,恢復了一點正常。要不是埃斯苔娜拿了一串鑰匙走來開門放我出去,所有這些也並不能使我很快地完全從驚恐中復原。她本來就掌握了幾個把柄輕視我,我想,要是她現在發現我給嚇得如此樣子又會怎麼說呢?我千萬不能讓她再抓住這個把柄。

  埃斯苔娜走過我身邊時,用得勝的眼光看了我一眼,仿佛我的雙手如此粗糙以及我的皮靴如此笨重都使她歡天喜地。這時,她開了門,站在門口用手抓住門。我一眼也沒看她就走了出去,而她卻用手嘲弄地碰了我一下。

  「為什麼你不哭呢?」

  「因為我不想哭。」

  「我看你是想哭的,」她說道,「你剛才哭得都快把眼睛哭瞎了,現在看上去又快要哭出來了。」

  她做慢地笑著,然後把我推出門去,立刻把門鎖上。我直接回到彭波契克先生家中,如釋重負地發現他不在家。我請店中的夥計轉告彭波契克先生,告訴他郝維仙小姐要我下一次到她家的日期。然後,我就步行四英里,逕自回我們的鐵匠鋪了。我一路走一路思考著在那裡看到的一切,深刻地反思著,原來我只是一個低三下四、幹粗活的小孩,我的兩手是粗糙的,我的皮靴是笨重的,而且我還養成了卑劣的習氣,竟然把奈夫叫成賈克。我今天才知道我是多麼無知,我過的日子是多麼可憐和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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