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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第五章

  這隊士兵一出現在我家門口,便把裝了子彈的滑膛槍放下來,嘩嘩啦啦地發出一陣亂響。圍桌而坐的客人們不得不丟棄宴席,慌亂一團地站起來。我姐姐正兩手空空地從食品間回來,本來嘴裡罵罵咧咧地說著:「老天啊,這塊肉餡餅——到——哪去了呢?」一看到這局面,便立刻停止了還想講的話,大吃一驚,目瞪口呆。

  喬夫人正像個木雞一樣站在那裡的時候,那巡官和我已經進入了廚房。在這個關鍵時刻,我緊張的神志反而有些安定下來。這個巡官就是剛才對我說話的人,現在正巡視著在座的每一個人,把右手拿著的手銬沖他們揚了一揚,似乎想請他們戴上。與此同時,他的左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女士們,先生們,十分抱歉,」這位巡官對大家說道,「我是以皇家的名義來追捕逃犯的,剛才我已把這來意對這位聰明伶俐的小夥子說過了(他根本沒有說過)。現在,我要找的是鐵匠。」

  「請問,你找他幹什麼?」我姐姐一聽要找鐵匠,心中立刻來火,便頂撞地問道。

  「夫人,」這位騎士般的英勇巡官說道,「以我個人的名義,我應該說,今日拜見了他的貴夫人乃三生有幸,但是從皇家的立場說,我來找鐵匠幹件小事。」

  這位巡官說得幹淨利落,有禮有節,連彭波契克先生都大聲叫起好來:「說得真棒!」

  這時,巡官用他的利眼已經認出了喬,對他說道:「鐵匠師傅,你看,我們這個東西出了點故障,有一個鎖失靈了,這兩個零件也不好使喚了。由於我們急等著用,是不是請你幫我們檢查一下?」

  喬用他的目光掃了一下,便說幹這種活兒一定要把風爐生起來,而且一個小時不夠,非得兩個小時才行。「真的嗎?鐵匠師傅,那麼你馬上就動手好嗎?」這位腦筋靈活的巡官立刻說道,「這是為皇上陛下效勞,你要是人手不夠,我的人都可供使喚。」說畢,他便召喚他的士兵。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進入廚房,把兵器堆在一個角落裡。然後,他們都遵照士兵的紀律站在那裡:一會兒雙手在身前鬆弛地交握著,一會兒放鬆一隻膝蓋或一側肩膀,一會兒又松松褲帶,松松子彈袋,一會兒又打開門,從他們又高又寬的軍服領子上艱難地轉過頭,吐一口痰到院子中去。

  所有發生的事情我都看到了,但對這些發生的事幾乎視而不見,因為我處在極度的驚恐之中。但是我漸漸悟出,這副手銬並不是來銬我的,而且這列士兵的開進已使餡餅的事被丟在了一邊,我的理智這才又恢復了不少。

  「你能告訴我現在的時間嗎?」巡官對著彭波契克先生問道。他一眼就看出彭波契克有判斷能力,並且得出結論,彭波契克先生就等於時間,問他絕對沒錯。

  「剛好兩點半。」

  「那還行,」巡官想了一下說道,「即使被阻在這裡兩小時左右也沒有關係,時間足夠。從你們這兒到沼澤地要走多遠的路程?我想不超過一英里,是嗎?」

  「正好一英里。」喬夫人說道。

  「行,到黃昏的時候我們開始挺進,上面的命令也是要我在天黑之前開始追捕,肯定來得及。」

  「是追逃犯,巡官?」沃甫賽先生裝出一副不言而喻的神態說道。

  「嗯!」巡官答道,「兩個逃犯。據我們掌握的情況,他們現在還躲在沼澤地裡,在黃昏之前他們是不會向外逃的。你們有誰見到過他們嗎?」

  每一個人,當然我不算在內,都說沒有。當然他們也不會知道我曉得。

  「不管怎樣,」巡官說道,「這兩個逃犯絕對想不到這麼快他們就陷在我們的包圍圈中了。鐵匠師傅,皇家的隊伍已準備就緒,現在就看你的行動如何了。」

  喬已把他的上衣和背心脫掉,解下領帶,系上了皮圍裙,走進他的鐵匠鋪。一個士兵跑來幫他打開木窗,另一個士兵幫他生了火,還有一個拉起了風箱,其餘的士兵都站在風爐的四周,觀看著正旺起來的火焰。接著,喬開始又錘又打起來,發出叮叮噹當的聲音。我們都站在一旁看著。

  馬上就要進行的追捕不僅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而且使我姐姐也慷慨起來了。她先從啤酒桶裡舀出一壺啤酒給士兵們喝,然後又邀請巡官飲一杯白蘭地。但彭波契克先生機警地說道:「給他喝葡萄酒吧,夫人,我看葡萄酒裡沒有摻柏油水。」巡官聽後十分感謝他的提醒,說他喜歡喝不摻柏油水的酒,所以還是葡萄酒好,只要喝葡萄酒不造成麻煩就行。他接過了葡萄酒,先祝國王陛下健康,再祝他們節日愉快,然後一口飲盡,咂著嘴唇回味無窮。

  「這是頂呱呱的貨色,巡官,你說呢?」彭波契克先生說道。

  「恕我冒昧,」巡官答道,「我猜想,這一定是你提供的貨色吧。」

  彭波契克先生開心地笑著說:「噢,噢,你怎麼知道?」

  巡官拍了一下他的肩頭,答道:「因為你是一個識貨的人。」

  「你真這樣想嗎?」彭波契克先生依然笑容可掬地說道,「再來一杯怎麼樣?」

  「你也來,我也來,你一杯,我一杯,」巡官說道,「杯底碰杯頭,杯頭碰杯底,碰一次,再一次,兩杯相碰的音樂最動聽!來,祝你健康,祝你長命千歲,現在能識貨,將來更加能識貨。」

  巡官高高地把酒杯舉起,一飲而盡。看上去他勁頭十足,還想再來一杯。我看得很清楚,彭波契克先生慷慨大方得忘乎所以,竟忘掉這是送給別人的禮物,乾脆從喬夫人手中接過酒瓶行起了地主之誼,憑一時高興依次給大家敬酒,連我也嘗了幾口。一瓶喝完,他又大方地把第二瓶酒也要過來,像第一瓶一樣,闊氣大方地為大家一一斟酒。

  我看著他們群集在熔爐的旁邊,談笑風生,興高采烈。這不由不使我想起那位逃亡的朋友,他簡直成了這頓午飯可怕的鮮味佐料,雖然他本人這時還藏身於沼澤地中。他們本來興致也不高,一加上了他這調味品,頓時神情煥發,精神為之一振。現在,他們都生氣勃勃地打賭,說「這兩個歹徒」一定會被逮捕。風箱為了追捕逃犯而怒吼著,火光為了捉拿他們在閃耀著,煙霧在催促著去追趕他們,喬也在為了抓住他們而敲著打著。映照在牆上的陰鬱可怕的影子,隨著火光的起伏,威脅性地搖曳著,熾熱的閃亮火星跌落下來,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是個富於憐憫和幻想的孩子,幼稚地認為那天下午室外的一片暗淡,也是為了那可憐的人而變得如此蒼白無光。

  最後,喬的任務完成了,敲打的聲音和風箱的聲音也隨之停止。喬穿起了他的大衣,並且鼓起勇氣建議我們幾個人尾隨著士兵們一起去,看看追捕犯人的結果究竟如何。彭波契克先生和胡卜先生推辭說不能去,因為他們要抽煙,而且要參加婦女活動,而沃甫賽先生說,只要喬跟著去,他一定也去。喬說他自然樂意,並且願意帶著我去,當然這需要喬夫人的贊成。我敢保證,當時要不是我姐姐出自好奇,想知道一切詳細的經過和最後的結果,她一定不會讓我們去的。就是這樣,她還提出了條件,「如果你把這孩子帶回來時,他的腦袋被滑膛槍子彈打開了花,別指望我會把它再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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