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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巡官倒是很有禮貌地辭別了女士們,也像一個情投意合的同志一樣和彭波契克先生道了別。我真懷疑,要是這位巡官大人在這裡乾巴巴的,滴酒不沾,他是否還會如此討好地說彭波契克先生的好話。士兵們重新拿起了槍,列好了隊。沃甫賽先生,喬,還有我,都按照巡官的嚴格命令,跟在隊伍的後頭,而且到達沼澤地後絕對不能說話。我們走了出去,在嚴冬的寒氣當中,堅定地向目的地前進。這時,我心中又冒出一個壞念頭,低低地對喬說:「喬,我真希望找不到這些逃犯才好呢。」喬也低低地對我說:「他們要是都逃走了,皮普,我願意拿出一個先令來。」

  村子裡沒有人跑出來加入我們的行列,因為天氣十分寒冷而且陰沉可怕,一路上顯得很淒涼,腳下的路又不好走,黑幕也即將降臨,家家戶戶都在屋內生著火爐,正享受著節日的溫暖。有幾張面孔匆匆忙忙地貼在相當明亮的窗子上跟著我們望,但一個也沒有走出來。我們經過了指路的牌子,便一直向鄉村的教堂墓地走去。在那裡,巡官對我們做了一個手勢,命令我們停幾分鐘。他派出兩三個士兵分頭到墳墓間去搜尋,也順帶查看一下教堂的門廊。他們什麼也沒有發現,就回來了。然後,我們從教堂墓地邊上的門出去,向一片廣闊的沼澤地進軍。一陣嚴寒刺骨的雨夾雪沙沙地借著東風之便向我們迎面打來,喬把我背在了身上。

  現在,我們已來到陰鬱淒涼的荒野之地。他們絕不會想到,僅僅在八九個小時之前我就來過這裡,而且親眼看到過兩個隱藏在這裡的人。這時,我才第一次驚慌地考慮到,如果我們遇見這兩個人,那個和我打過交道的逃犯會不會以為是我把士兵帶來的?他早就問過我是不是一個騙人上當的小魔鬼,他還說過,要是我參加那些人來搜捕他,我就是一頭兇狠的小獵犬。他真的會認為我既是一個小魔鬼又是一個小獵犬,真心誠意地做著傷天害理的事,把他給出賣了嗎?

  現在我提出這些問題來又有何用?反正,我現在在喬的背上,喬正背著我,像一匹真正的獵犬,飛越過道道溝渠,不時地還有意刺激著沃甫賽先生,叫他不要把羅馬人的鷹鉤鼻跌壞,要緊緊地跟上我們,不能掉隊。士兵們走在我們前面,相互拉開了距離,排成一條寬寬的一字陣形。我們現在所選的路線正是我早晨走過的,不過那時的大霧把我領向了岔路。現在一片晴朗,要麼是霧還沒有出來,要麼是風把霧吹散了,在夕陽低低的殘照之下,那燈塔、絞刑架、古炮臺的土丘,還有河岸的對面都清晰可見,抹著一層淡淡的鉛灰色。

  我伏在喬寬大的肩頭上,胸中的心在怦怦地跳著,真像鐵匠打鐵時的鐵錘聲。我向四周張望,想發現一絲逃犯的痕跡,然而,我什麼跡象也沒有看到,什麼動靜也沒有聽到。沃甫賽先生的喘氣聲和粗重的呼吸聲驚動了我好幾次;後來我知道是他的聲音,便分辨出這和所追捕的逃犯聲音不同。突然,我又感到一陣可怕的驚慌,仿佛聽到了用銼子銼鐐銬的聲音,再稍加注意才發現是綿羊身上的鈴聲。正在吃草的綿羊停下來膽怯地望著我們;牛群轉過頭避開了迎面的寒風和雨雪,沖我們瞪著憤怒的眼睛,仿佛寒風和雨雪都是我們帶來的。除掉上述的這些聲音外,就只有夕陽殘照下每一根小草的戰慄聲,打破這一片沼澤的荒涼寂靜了。

  士兵們向著古炮臺的方向走去,而我們跟在他們的後面,隔了一點兒距離。突然,我們都停了下來。風雨之中,一聲呼喊傳到我們耳中。喊聲拖得很長,而且一聲接一聲。聲音是從東邊很遠的某個地方傳來的,但它既長又響。只要人們仔細地辨別出這喊聲中的雜亂,就不難發現它是由兩三個人的聲音組成的。

  喬和我趕上隊伍的時候,巡官正在和幾名最近的士兵低聲討論。再靜聽了一會兒之後,很有判斷能力的喬贊成這一說法,連缺乏判斷能力的沃甫賽先生也贊成這一說法。這巡官是一個有決斷能力的人,立刻命令大家都不要對呼叫答腔,而且必須改變路線,他手下的人都要加倍快捷地向發出喊聲的地方靠攏。我們向右側跑去,也就是東邊。喬飛跑而下,我不得不抓緊他的肩頭,以免從他背上摔下來。

  這次才算是貨真價實的跑,喬一路上念叨著兩個字來形容這次奔跑,「逃命」。我們跑上堤岸,又跑下堤岸,越過閘門,嘩啦嘩啦地涉水通過溝渠,在帶毛的燈芯草叢中飛奔著。大家只顧向前跑,沒人在意腳下的路。我們越來越靠近發出喊聲的地方,也越來越清楚地辨別出確實不是一個人的聲音,而是幾個嗓子合在一起。有時喊聲好像停了下來,於是士兵們的腳步也隨著停了下來,一會兒喊聲又響起來,於是士兵們便加快腳步搜尋下去。我們也緊跟不舍。又跑了一會兒,我們已到達喊聲附近,連喊聲的意思都聽清了。我們聽見一個聲音喊道:「殺人啦!」緊接著另一個聲音喊道:「罪犯在這裡!有逃犯!來這裡抓逃犯!」然而他們似乎扭打了起來,叫聲便消失了,一會兒之後就又響了起來。士兵們既然來到了這裡,再不能等待,於是像鹿一樣飛奔而去。喬也跟隨而去。

  巡官跑在第一個,帶頭奔下水溝,兩個士兵緊隨著他,到達了喊聲響起的地方。等我們也跑到那裡時,他們已經舉著槍,扣著扳機,瞄準了罪犯。

  「兩個都在這裡!」巡官氣喘喘地說道,在溝底盡力地邁著步。「你們兩個傢伙快投降吧!你們兩個狂亂的野獸,還不快鬆開手!」

  只見那兒水花四濺,污泥飛揚,惡鬥者亂罵一通,拳來腳往戰在一處。又有幾個士兵跳進水溝幫助巡官抓人。他們終於把兩個逃犯分彆扭了出來,其中一個就是和我打過交道的。兩個逃犯身上都流著血,喘著氣,怒駡著,扭打著。自然,我立刻便認出了他們。

  「向您報告!」我認識的那個犯人說著,用他那破爛的袖子擦著臉上的鮮血,又從手指上抖掉扯下的頭髮。「是我抓住了他!我把他交給您!請注意這一事實。」

  「用不著多說,」巡官說道,「這對你不會有什麼好處,我的囚犯,你和他一樣都犯了罪。銬上手銬!」

  「我並不想因此得到好處,也不指望現在的境況會得到什麼改善。」我認識的犯人大笑著說,「是我抓住了他,他該知道這一點。僅此一點我已心滿意足了。」

  另一個犯人看上去面如土色,除掉左邊面孔上有一塊舊傷疤外,整個面孔都已經佈滿新傷,被抓得血肉模糊。他氣喘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一直等到給他們兩個分別戴上手銬,他還倚在一個士兵的身上以支撐自己不致跌倒。

  他的第一句話是:「向您報告,衛兵,他企圖謀殺我。」

  「我企圖謀殺他?」我認識的犯人蔑視地說道,「我既有企圖,又為什麼不殺他?我抓住了他,現在交給您;我所幹的就是這件事。我不僅沒讓他從沼澤地逃走,而且把他拖到這裡來,拖了長長一段路才拖到這裡。像這樣一個混蛋還裝什麼正人君子?現在監獄船又經過我的手把這個正人君子請回了。我會謀殺他嗎?我把他揪回來,不是比謀殺他更有價值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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