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霧都孤兒 | 上頁 下頁
一二四


  費金死死地盯著這個強盜,示意他別再說話,自己在地鋪上俯下身來,搖了搖正在睡覺的人,打算把他叫起來。賽克斯躬著身子坐在椅子裡,手搭在膝蓋上,在一邊觀望,看樣子他真有點摸不著頭腦,弄不清這一個個話中有話的問題到底想要得出一個什麼結論。

  「波爾特,波爾特。可憐的小夥子。」費金抬起頭來,一臉魔鬼等著好戲看的表情,話說得很慢,加強語氣的地方十分明顯。「他累壞了——守了她那麼久給累的——一直守著她呢,比爾。」

  「你說什麼?」賽克斯身子往後一仰,問道。

  費金沒有搭腔,只是又一次朝睡覺的人彎下腰,拖他坐了起來。諾亞直等到自己的假名給叫了好幾次之後,才揉揉眼睛,重重地打了一個問欠,睡眼惺忪地向四周看看。

  「把那事再給我講講——再講一遍,也讓他聽聽。」老猶太說著,指了指賽克斯。

  「給你講什麼呀?」睡意正濃的諾亞老大不高興地扭了扭身子,問道。

  「那件有關——南希的事,」費金說著,一把握住賽克斯的手腕,像是為了防止他沒聽出個究竟就從這所房子裡沖出去似的。「你跟著她去了?」

  「是的。」

  「是去倫敦橋?」

  「對呀。」

  「她在那兒跟兩個人碰了頭?」

  「是這麼回事。」

  「那是一位老先生,還有一位小姐,她以前去找過別人一回。他們要她說出所有的同夥,首先是孟可司,她照辦了——要她描述一下他的長相,她照辦了——要她說出我們碰面和來來去去的房子是個什麼樣,她照辦了——最好從什麼地方進行監視,她說了——大家什麼時候上那兒去,她說了。這一切都是她幹的。她就這麼一句一句講出來了,沒有一句囉嗦的,也沒有人逼她——她幹了沒有——莫非她沒幹?」費金大吼大叫,快氣得發瘋了。

  「一點兒不錯,」諾亞搔了搔頭皮,答道,「是那麼回事。」

  「上個星期天的事,他們說了些什麼?」

  「上個星期天的事,」諾亞一邊想一邊回答,「我不是跟你講過了嗎?」

  「再說說,再講一遍。」費金唾沫四濺地喊叫著,一隻手緊緊抓住賽克斯,另一隻手上下揮動。

  「他們問她,」諾亞清醒了不少,他像是隱隱約約意識到了賽克斯的身份,說道,「他們問她上星期天為什麼沒按她約好的時間來。她說她來不了。」

  「為什麼來不了——為什麼?把那句話告訴他。」

  「因為比爾,就是從前向他們提起過的那個人,把她給關在家裡了。」諾亞回答。

  「還說了他什麼?」費金嚷嚷著,「從前向他們提起過的那個人,她還說了他什麼?告訴他。」

  「噢,說是除非他知道她要去什麼地方,她輕易出不了門,」諾亞說,「所以,頭一次去見那位小姐,她——哈哈哈!她說到這事的時候,可把我逗樂了,真的——她給他用了一點兒鴉片酊。」

  「操他娘的!」賽克斯大吼一聲,猛力掙脫老猶太的手。「閃開!」

  他把費金老頭摔到一邊,奔出房間,怒不可遏地登上樓梯。

  「比爾,比爾!」老猶太慌忙跟上去,喊道。「聽我一句話,就一句話。」

  這句話原本是來不及說的,幸虧那個打家劫舍的傢伙沒法開門出去,就在賽克斯徒勞無益地沖著大門使勁,一邊破口大駡的當兒,老猶太氣喘吁吁地趕上前來。

  「讓我出去,」賽克斯說道,「別跟我說話,你給我當心點。聽見沒有,讓我出去。」

  「聽我說一句,」費金將手按在門鎖上,說道,「你不會——」

  「說。」對方回答。

  「比爾,你不會——太——莽撞吧?」

  天將破曉,門口的亮光盡夠讓他們看清彼此的面孔。他倆相互瞥了一眼,兩個人眼睛裡都燃著一團火,這一點是不會看錯的。

  「我的意思是,」費金說道,他顯然意識到眼下一切花言巧語都已無濟於事,「為了安全起見,別太莽撞。利索些,比爾,別太冒失。」

  賽克斯沒有答腔,這功夫老猶太已經擰開了門鎖,他管自拉開大門,向靜悄悄的街上沖去。

  這強盜一步也沒有停留,沒有考慮片刻,既沒有左顧右盼,沒有朝天空抬起目光,也沒有將目光投向地面。他橫下一條心,兩眼直瞪瞪地望著前方,牙齒緊緊地咬在一起,繃緊的下巴像是快要戳穿皮膚似的。他沒有嘀咕一句,也沒有放鬆一條肌肉,一路狂奔,來到了家門口。他用鑰匙輕輕地打開門,快步跨上樓梯,走進自己的房間,又在門上加了雙鎖。他把一張很沉的桌子推上去頂住門,然後掀開床簾。

  南希姑娘衣裝不整地躺在床上。賽克斯將她從睡夢中驚醒了,她吃驚地睜開眼睛,慌忙支起身來。

  「起來!」那傢伙說道。

  「原來是你啊,比爾。」姑娘見他回來,顯得很高興。

  「是我,」賽克斯應了一聲,「起來。」

  房間裡點著一支蠟燭,漢子劈手從燭臺上拔下蠟燭,扔到爐柵底下。見窗外已是晨曦初露,姑娘跳下床來,打算把窗簾撥到一邊。

  「由它去,」賽克斯伸手攔住了她,說道,「這點光線夠我辦事兒的了。」

  「比爾,」姑娘驚慌地壓低聲音說道,「你幹嗎那樣瞧著我?」

  那強盜坐下來,鼓著鼻孔,胸口一起一伏,照她打量了幾秒鐘,接著,他卡住姑娘的頭和脖子,將她拖到屋子中央,朝門口看了一眼,把一隻大巴掌捂在她的嘴上。

  「比爾,比爾。」姑娘透不過氣來,拼命掙扎,死亡的威脅給她帶來了力氣——「我——我不會喊叫的——一聲也不叫——聽我——你講吧——你說我到底幹了什麼。」

  「你心裡有數,你這個鬼婆娘。」那強盜儘量不讓自己大聲喘氣,回答道,「今兒晚上你給盯上了,你說的話句句都有人聽著呢。」

  「那麼,看在老天爺分上,你就饒我一命吧,就像我也饒了你的命一樣。」姑娘摟住他,答道,「比爾,親愛的比爾,你不會忍心殺我的。噢,想想吧,單是這一個晚上,為了你,我放棄了一切。你照理還有時間考慮,免得你犯下大罪。我絕不鬆手,你別想甩開我。比爾,比爾,看在仁慈的上帝分上,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我,不要讓你的手沾上我的血。我憑著自己有罪的靈魂擔保,我對得起你。」

  漢子暴跳如雷,想掙脫自己的手,但姑娘的雙臂緊緊地抱著他,不管他怎麼扭扯,也沒法掰開她的胳膊。

  「比爾,」姑娘哭喊著,竭力把頭貼在他的胸前,「今晚那位老先生,還有那位可愛的小姐,答應替我在外國安一個家,讓我清靜安寧地過完這一輩子。我再去找他們,跪下求他們對你也發發這樣的慈悲和善心,讓我們倆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你我離得遠遠的,過乾淨一些的日子,除了禱告的時候以外,忘掉我們以前過的日子,彼此永不見面。悔過永遠不會太晚,他們對我就是這樣說的——眼下我才知道——可我們需要時間——只要一點點時間。」

  那個強盜終於騰出一條胳臂,握住了他的手槍。儘管正在火頭上,他腦海裡也閃過了這樣一個念頭:只要一開槍,肯定傾刻敗露。他使出渾身力氣,照著姑娘仰起的面孔(差一點兒就觸到他自己的臉了),用槍柄猛擊了兩下。

  她身子一晃倒了下去,鮮血從額上一道深深的傷口裡湧出,幾乎糊住了她的眼睛,但她吃力地挺身跪起來,從懷裡掏出一張白色的手絹——露絲·梅萊的一張手絹——強撐著軟軟的身子,雙手十指交叉,握著手絹,高高地朝天舉起,向創造了她的上帝低聲祈禱,懇求寬恕。

  這幅景象看上去太可怕了。兇手跌跌撞撞地退到牆邊,一隻手遮住自己的視線,另一隻手抓起一根粗大的棒子,將她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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