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霧都孤兒 | 上頁 下頁
八二


  梅萊太大傾吐著這些話語,奧利弗驚奇地看到,梅萊太太似乎一咬牙將悲傷壓了下去,說話間她挺起了腰板,變得沉著而堅定。接下來,他越發感到詫異,這種堅定始終不變,儘管照料病人的擔子都落在她肩上,梅萊太太卻始終有條不紊,泰然自若,履行這些職責的時候一絲不苟,從整個外表上看還挺輕鬆。但他畢竟年紀還小,不懂得堅強的心靈在危難之時能有多麼堅強。這也難怪他不懂,又有多少堅強的人瞭解他們自己呢?

  一個焦慮不安的夜晚過去了。清晨來臨,梅萊太太的預言完全驗證了。露絲正處於一種非常危險的熱症初期。

  「我們一定得主動才行,奧利弗,不能光是發些個幹事無補的哀歎。」梅萊太太把一根手指放在唇邊,眼睛直視著他的臉,說道。「這封信必須儘快交給羅斯伯力先生。必須送到集鎮上去,你抄小路穿過田野,走不到四英里,到那兒再派專差騎馬直接送到傑茨。那個客棧裡的人會把這事辦妥的。我要你去看著他們發出去,我信得過你。」

  奧利弗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巴不得馬上就走。

  「這裡還有一封信,」梅萊太太說著又停下來,沉思了一會。「但究竟是現在就發出去,還是等我看看露絲的病情再說,我簡直拿不定主意。我不能發出去,除非真的出現最糟糕的事情。」

  「也是送到傑茨去嗎,太太?」奧利弗急在心頭,一邊問,一邊將顫抖著的手朝那封信伸過去。

  「是的。」老太太回答,木然地把信交給了他。奧利弗掃了一眼信封,信是寄到某某尊貴的勳爵的莊園去的,哈利·梅萊先生收,到底是什麼地方,他也搞不清楚。

  「要送去嗎,太太?」奧利弗急不可待地抬起頭來,問道。

  「我想不用了,」梅萊太太把信收了回去。「明天再說。」

  梅萊太太說罷,把錢包交給奧利弗,他不再耽擱,鼓起全身的勁頭,以最快速度出發了。

  他飛快地穿過田野,順著小路跑過去,有時穿過田間小道,時而幾乎被兩旁高高的莊稼遮蓋起來,時而又從一塊空地裡冒出來,幾個農人正在那裡忙著收割、堆垛。他一次也沒有停留,只是偶爾歇幾秒鐘,喘喘氣,一直跑到鎮裡的小集市,跑得滿頭大汗,一身塵土。

  他停住腳步,四下找尋那家客棧。白色的房子是銀行,紅房子是啤酒作坊,黃色的是鎮公所,在一個街角上有一所大房子,凡是木頭的部分都漆成綠色,前面有一塊「喬治」字樣的招牌。這所房子剛一映入他的眼簾,他便奔了過去。

  他對一個正在門廊下邊打瞌睡的郵差說明了來意,郵差聽懂了他要辦的事之後,叫他去向店裡的馬夫打聽,馬夫又要他從頭再說一遍,然後讓他跟老闆說去。老闆是一位高個子紳士,圍一條藍色圍巾,戴一頂白色的帽子,淺褐色厚呢馬褲配一雙翻口長統靴,正靠在馬廄門旁邊的卿筒上,用一根銀質牙籤剔牙。

  這位紳士慢條斯理地走進櫃檯,開始開發票,費了好長時間。錢付了,還要給馬套上鞍子,郵差也得穿上制服,這足足花了十多分鐘。奧利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恨不得自己縱身跳上馬背,向下一站飛馳而去。好容易才萬事齊備,那封信也遞了過去,他對郵差叮嚀了又叮嚀,求他儘快送到。郵差策馬啟程了,穿過集市上坑坑窪窪的石子路,兩分鐘後已經馳上了大道。

  看到告急情已經發出,沒有白費功夫,奧利弗這才放下心來,懷著多少輕鬆了一點的心情,匆匆忙忙穿過客棧的院子,正要在大門口轉身,不想卻跟一個身披斗篷的大高個子撞上了,那人當時正從客棧裡走出來。

  「喝!」那人死死盯住奧利弗,猛一後退,嚷道。「這他媽的什麼東西?」

  「對不起,先生,」奧利弗說,「我趕著回家,沒看見你走過來。」

  「該死的!」那人自言自語地嘟噥道,兩隻又大又黑的眼睛爍爍地瞅著奧利弗。「誰想得到啊。真該把他碾成灰。他會從石頭棺材裡跳起來擋我的道。」

  「很抱歉,」奧利弗叫這個怪人狂亂的神色嚇慌了,結結巴巴地說,「但願我沒有碰痛你。」

  「混帳東西!」那人狂怒不止,從牙縫裡咕噥著,「我要是有膽子說那句話,只要一個晚上就甩掉你了。你這個天殺的東西,叫黑死病鑽到你心裡去吧,你這個小混蛋。你在這兒幹什麼?」

  那人一邊揮動著拳頭,一邊語無論次地說。他朝奧利弗走過去,像是打算給他一拳,卻又猛然跌倒在地,渾身痙攣,口吐白沫。

  有一瞬間,奧利弗(他以為自己遇上了一個瘋子)只顧呆呆地望著他在地上打滾,接著便沖進客店找人幫忙去了。他看著那人給架起來,太太平平地進了客店,這才轉身回家。他鉚足了勁一路飛跑,以彌補耽誤的時間,同時懷著十分驚詫並有幾分恐懼的心惰,回想起自己剛剛離開的那個人舉動真是怪極了。

  不過,這種情況並沒有在他的腦海裡駐留多久,他回來以後,別墅裡有的是事情佔據他的心,將一切有關自身的考慮統統從記憶中擠了出去。

  露絲·梅萊的病情急劇惡化,午夜前她開始說胡話。一個住在當地的醫生時刻守候著她。醫生初步對病人作了檢查,隨後把梅萊太太引到一邊,宣佈她的病屬￿一種極其危險的類型。「說實在的,」他說道,「她能不能痊癒,只有靠奇跡了。」

  當天夜裡,奧利弗有多少次從床上跳起來,躡手躡腳地溜到樓梯口,凝神諦聽病房裡有沒有發出哪怕是最細微的響聲。有多少次,每當雜亂的腳步聲突然響起,他不由得擔心,又有什麼令人不敢想像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他嚇得渾身發抖,額上直冒冷汗。他聲淚俱下,為那位正在深深的墓穴邊緣搖搖欲墜的好姑娘的生命苦苦祈禱,這種熱情遠遠不是他過去所作的一切能夠比得上的。

  哦!這種牽掛,當一個為我們深切愛慕的人的生命在天平上搖擺不定的時候,我們卻無能為力,這種牽掛是多麼可怕,多麼令人痛苦。哦!撕心裂膽的思緒湧進心靈,憑藉著它們所喚起的幻象的魔力,心臟劇烈地跳動,呼吸愈發急促——一種不顧一切的衝動油然而生:做一點什麼事情,減輕這種我們無力緩解的痛苦,縮小這種我們無力消減的危險。我們痛苦地想到自己是那樣束手無策,我們的心直往下沉,氣不停地泄,有什麼刑罰拷問能與此相比?有什麼想法或者作法能夠在焦慮達到登峰造極之時緩解這種痛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