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霧都孤兒 | 上頁 下頁


  為了答謝他們通過拆舊麻繩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工序,把授業和傳藝這兩大善舉融為一體,奧利弗在邦布爾的指教下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被匆匆忙忙帶進一間大收容室,在那裡,在一張高低不平的硬床上,他抽抽答答地睡著了。好一幅絕妙的寫照,活現了仁慈為懷的英國法律。法律畢竟是允許窮人睡覺的。

  可憐的奧利弗。他何曾想到,就在他陷入沉睡,對身邊的一切都毫不知曉的情況下,就在這一天,理事會作出了一個與他未來的命運息息相關的決定。已經定了。事情是這樣的:

  該理事會諸君都是一些練達睿智的哲人,當他們關心起濟貧院來的時候,立刻發現了一個等閒之輩絕對看不出來的問題——窮人們喜歡濟貧院。對於比較卑賤的階級,濟貧院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公共娛樂場所,一家不用花錢的旅店,三頓便飯帶茶點常年都有,整個是一個磚泥結構的樂園,在那裡盡可整天玩耍,不用幹活。「啊哈!」看來深知個中緣由的理事先生們發話了,「要想糾正這種情況,得靠我們這班人了,我們要立即加以制止。」於是乎,他們定下了規矩,凡是窮人都應當作出選擇(他們不會強迫任何人,從來不強迫),要麼在濟貧院裡按部就班地餓死,要麼在院外來個痛快的。為此目的,他們與自來水廠訂下了無限制供水的合同,和糧商談定,按期向濟貧院供應少量燕麥片,配給的情況是每天三頓稀粥,一禮拜兩次發放一頭洋蔥,逢禮拜天增發半個麵包卷。他們還制定了無數涉及婦女的規章制度,條條都很英明而又不失厚道,這裡恕不一一複述。鑒於倫敦民事律師公會①收費太貴,理事們便厚道仁慈地著手拆散窮苦的夫婦,不再強迫男方跟以往一樣贍養妻小,而是奪走他們的家室,使他們成為光棍。單憑以上兩條,如果不是與濟貧院配套,社會各階層不知會有多少人申請救濟。不過理事會的先生們都是些有識之士,對這一難題早已成竹在胸。救濟一與濟貧院、麥片粥掛上了鉤,就把人們嚇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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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以前倫敦專門處理遺囑、結婚、離婚的機構。

  奧利弗·特維斯特遷回濟貧院的頭六個月,這種制度正處於全力實施之中。一開始花銷頗大,殯儀館開出的賬單很長,又要把院內貧民穿的衣裳改小,才喝了一兩個禮拜的稀粥,衣服就開始在他們那枯瘦如柴的身上嘩啦啦地飄動起來。濟貧院的人數畢竟和社會上的貧民一樣大為減少,理事會別提有多高興。

  孩子們進食的場所是一間寬敞的大廳,一口鋼鍋放在大廳一側,開飯的時候,大師傅在鍋邊舀粥,他為此還特意系上了圍裙,並有一兩個女人替他打雜。按照這樣一種過節一般的佈置,每個孩子分得一湯碗粥,絕不多給——遇上普天同慶的好日子,增發二又四分之一盎司麵包。粥碗從來用不著洗,孩子們非用湯匙把碗刮得重又明光錚亮了才住手。進行這一道工序的時候(這絕對花不了多少時間,湯匙險些就有碗那般大了),他們坐在那兒,眼巴巴地瞅著銅鍋,恨不得把墊鍋的磚也給吞下去,與此同時,他們下死勁地吸著手指頭,決不放過可能掉落下來的汁水粥粒。男孩子大都有一副呱呱叫的好胃口。三個月以來,奧利弗·特維斯特和同伴們一起忍受著慢性饑餓的煎熬。到後來實在餓得頂不住了,都快發瘋了,有一名男童個子長得比年齡大,又向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他父親開過一家小飯鋪),陰沉著臉向同伴們暗示,除非每天額外多給他一碗粥,否則難保哪天晚上他不會把睡在他身邊的那個孩子吃掉,而那又偏巧是個年幼可欺的小不點。他說話的時候眼睛裡閃動著一副野性的饑餓目光,孩子們沒有不相信的。大家開了一個會,抽籤決定誰在當天傍晚吃過飯以後到大師傅那裡去再要一點粥,奧利弗·特維斯特中簽了。

  黃昏來臨,孩子們坐到了各自的位子上,大師傅身著廚子行頭,往鍋邊一站,打下手的兩名貧婦站在他的身後。粥一一分發到了,冗長的禱告念完之後便是花不了多少時間的進餐。碗裡的粥一掃而光,孩子們交頭接耳,直向奧利弗使眼色,這時,鄰桌用胳膊肘輕輕推了他一下。奧利弗儘管還是個孩子,卻已經被饑餓與苦難逼得什麼都顧不上,挺而走險了。他從桌邊站起來,手裡拿著湯匙和粥盆,朝大師傅走去,開口時多少有一點被自己的大膽嚇了一跳:

  「對不起,先生,我還要一點。」

  大師傅是個身強體壯的胖子,他的臉刷地變白了,好一會兒,他愕然不解地緊盯著這個造反的小傢伙,接著他有點穩不大住了,便貼在鍋灶上。幫廚的女人由於驚愕,孩子們則是由於害怕,一個個都動彈不得。

  「什麼!」大師傅好容易開了口,聲音有氣無力。

  「對不起,先生,我還要。」奧利弗答道。

  大師傅操起勺子,照準奧利弗頭上就是一下,又伸開雙臂把他緊緊夾住,尖聲高呼著,快把幹事叫來。

  理事們正在密商要事,邦布爾先生一頭沖進房間,情緒十分激昂,對高椅子上的紳士說道:

  「利姆金斯先生,請您原諒,先生。奧利弗·特維斯特還要。」

  全場為之震驚,恐懼活畫在一張張臉孔上。

  「還要!」利姆金斯先生說,「鎮靜,邦布爾,回答清楚。我該沒有聽錯,你是說他吃了按標準配給的晚餐之後還要?」

  「是這樣,先生。」邦布爾答道。

  「那孩子將來准會被絞死,」白背心紳士說,「我斷定那孩子會被絞死。」

  對這位紳士的預見,誰也沒有反駁。理事會進行了一番熱烈的討論。奧利弗當下就被禁閉起來。第二天早晨,大門外邊貼出了一張告示,說是凡願接手教區,收留奧利弗·特維斯特者酬金五鎊,換句話說,只要有人,不論是男是女,想招一個徒弟,去從事任何一種手藝、買賣、行業,都可以來領五鎊現金和奧利弗·特維斯特。

  「鄙人平生確信不疑之事,」第二天早晨,穿白背心的紳士一邊敲門,一邊瀏覽著這張告示說道,「鄙人平生確信不疑之事,沒有一件能與這事相比,我斷定這小鬼必受絞刑。」

  穿白背心的紳士到底說中了沒有,筆者打算以後再披露。如果我眼下貿然點破,奧利弗·特維斯特會不會落得這般可怕的下場,說不定就會損害這個故事的趣味了(假定它多少有一些趣味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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