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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匹克威克先生清醒得能夠向窗戶外看的時候,已是黑天了。馬路旁的零零落落的草房,一切隱約可見的東西的模糊色彩,黑沉沉的氣氛,煤渣和磚灰鋪的小路,遠處熔鐵爐的通紅的火,從高聳的煙囪裡噴出來、染黑掩蔽了周圍一切的一股一股濃煙,遠處燈火的閃爍,戴著叮噹亂響的鐵條或其他沉重貨物在馬路上艱難行駛的笨重的貨車——一切都說明他們快接近伯明罕這個偉大的工業城市了。

  他們在那些通到騷亂的市中心的狹小道路上噠噠地行駛的時候,緊張的工作的氛圍和聲音更有力地打動了他們。街道上擠滿了工人。勞動的嗡嗡聲在每一座房屋裡回蕩;火光從那些頂樓的長窗格子裡發出微光,輸盤的轉動和機械的喧聲震撼著發抖的牆壁。幾裡之外就能看到蒼白慘淡的火光的一座座熔爐,在這都市的大作坊和大工廠裡猛烈地燒著。鐵錘的叮噹聲,蒸汽的衝擊聲,引擎的笨重的鏗鏘聲,是從四面八方湧出來的粗暴的音樂。

  左馬駕駛人趕快把車子趕過了空曠的街道,又開過了介於市郊和老皇家旅社之間的好看的和燈火輝煌的商店,匹克威克先生這才開始考慮到使他到這裡來的任務的極困難和棘手的性質。

  這任務的棘手,和難以用一種使人滿意的方式來執行的困難,並沒有因為鮑伯·索耶先生自告奮通來伴送而減退。說實話,匹克威克先生覺得,他在這事中間出面,不管他是如何地會體諒人和令人喜歡,他倒極不願意領這份情;他實在倒樂於破費一筆很大的款子,只要馬上能把鮑伯·索耶先生送到離開至少五十裡的任何地方去。

  匹克威克先生從來沒有和老文克爾先生見過面,雖然和他通過一兩次信,並且給了他有關他兒子的品行的滿意答覆;他神經質地意識到,讓這兩位有點醉醺醺的鮑伯·索耶和班·愛倫陪著他去向他作初次的拜訪,這一定不是獲得他的好感的最聰明和最得體的方法。

  「無論怎樣,」匹克威克先生說,努力使自己平靜,「我一定要努力做去;我一定今天夜裡就去看他,因為是我誠心誠意答應過的;假使他們堅持要陪我去,我就盡可能使會面的時間減少,希望他們為自己著想,不要露出任何馬腳。」

  當他用這些念頭來安慰自己的時候,馬車在老皇家旅社的門口停了。班·愛倫從沉睡中迷糊地醒過來,被塞繆爾·維勒先生抓住領子拽出了馬車,匹克威克先生才能夠下了車。他們被領進了一間舒適的房間,匹克威克先生馬上向侍者打聽文克爾先生的住宅在何處。

  「很近,先生,」侍者說,」不足五百碼,先生。文克爾先生是一個碼頭老闆,先生,運河上的,先生。住宅是——嚼呀呀,先生,不足五百碼遠,先生。」說到這裡,侍者吹滅了一支蠟燭,裝出再點上的樣子,為了給匹克威克先生一個再尋問的機會,假使他要問的話。

  「現在要吃點什麼嗎,先生?」侍者說,由於匹克威克先生沉默無言,絕望地點著了蠟燭。「茶還是咖啡,先生?吃大餐嗎,先生?」

  「現在不要。」

  「那好,先生。開晚飯嗎,先生?」

  「現在還不。」

  「那好,先生。」於是他悄悄走到門口,又突然站住,轉過身來,很殷勤地說:

  「要叫侍女來嗎,紳士們?」

  「隨便,」匹克威克先生答。

  「隨便啊,先生。」

  「端點蘇打水來,」鮑伯·索耶說。

  「蘇打水嗎,先生?是啦,先生。」因為終於得到要什麼東西的吩咐,心裡顯然去了一個壓得很沉的重擔,侍者就悄悄地消失了。侍者們是向來不走路或跑步的。他們有一種滑出房間的特殊而神秘的本領,那是別的人們沒有的。

  蘇打水在班·愛倫先生身上喚起了一點活力,他便接受了洗臉和洗手的勸告,並讓山姆給刷了刷身上。匹克威克和鮑伯·索耶也收拾了一下旅行在他們衣服上所造成的髒亂,三個人就出發上文克爾先生家去;鮑伯·索耶一路走一路用煙草的煙來充實大氣。

  大概離開四分之一哩,在一條安靜的、看上去都是殷實住戶的街上,有一座舊的磚紅房子,門口有三級臺階,門上有一塊銅牌子,上面寫著粗大的羅馬體正楷的「文克爾先生」幾個字。臺階很自,磚頭很紅,房子也很清潔。匹克威克先生、班傑明·愛倫先生和鮑伯·索耶先生站在這裡的時候,是十點了。

  一個美麗的女傭人出來應門,看見三個陌生人,嚇了一跳。

  「文克爾先生在家嗎,我的親愛的?」匹克威克先生打聽。

  「他正在吃晚飯,先生,」女傭人答。

  「請你把這名片傳遞他,」匹克威克先生接著說。「就說我很抱歉都這麼晚還來打擾;不過我急於在今天夜裡見他,我是剛到的。」

  女傭人畏縮地看看鮑伯·索耶先生,他正用種種奇妙的怪相表示讚美她的美麗,她瞥了一眼那些掛在過道裡的帽子和大衣,關照另外一個女傭人在她上樓去通報的時候看著大門。但是哨兵很快就撤除了,因為女傭人馬上就回來道歉說,請原諒讓他們留在街上等著,於是領他們到一間鋪了地毯的後客堂裡,那是辦公室兼起坐間,其中主要的有用的和作裝飾的物件是一張寫字臺。一隻面盆架帶刮臉鏡子、一座靴架和脫靴器、一張高凳子、四把椅子、一張桌子和一座古老的八天鐘。在壁爐上邊是鐵保險箱的凹陷的門,另外還有兩個懸空的書架、一個日曆和幾疊蒙上灰的紙,裝飾著牆壁。

  很對不起,讓你們站在門口,先生,」女傭人點著燈,帶著迷人的微笑,對匹克威克先生說,「不過我根本不認識你們的;而我們這裡有許多浪人跑來,專門偷東西,那真是——」

  「完全沒有抱歉的必要呵,我的親愛的,」匹克威克先生高高興興地說。

  「絲毫用不著,我的愛,」鮑伯·索耶說,開玩笑地伸出兩臂,跳來跳去,好像阻止這青年女子走出房間。

  這青年女子一點沒有被這種引誘軟化了,因為她馬上表示說鮑伯·索耶先生是個「討厭鬼」;當他更加急切地獻殷勤的時候,她就在他臉上印了鮮紅的手指印,說了許多嫌惡和鄙夷的話就跳出房間。

  失去了少女的陪伴,鮑伯·索耶先生無以消遣,就窺探寫字臺,看遍了桌子的所有抽屜,做出要撬開那鐵保險箱的鎖的樣子,把日曆掉過來面向牆壁,試著把老文克爾先生的靴子套上自己的,還用家具做了其他幾種滑稽的試驗,所有這些,給了匹克威克先生說不出的厭煩,而鮑伯·索耶先生卻得到了相當的快樂。

  終於,門開了,一位矮小的老紳士小步走了進來,一隻手裡拿著匹克威克先生的名片,另外一隻拿著一支銀燭臺,他穿了一套鼻煙色衣裳,他的頭和臉正像是小文克爾先生的複本,只是有些禿頂。

  「匹克威克先生,你好嗎?」老文克爾先生說,放下蠟臺,伸出手來。「但望你很好,先生。看見你真的很高興。請坐,匹克威克先生,請問先生這位是——」

  「我的朋友索耶先生,」匹克威克任插嘴說,「你兒子的朋友。」

  「啊,」老文克爾先生說,有點嚴厲地看著鮑伯。「我希望你很好呵,先生。」

  「好極了,先生,」鮑伯·索耶答。

  「另外那一位呢,」匹克威克先生叫,「他是,你看了托我帶來的信就知道了,是你兒子的一個至親,或者說,一個很親密的朋友,他姓愛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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