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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就是那位嗎?」文克爾先生問,用名片指著班·愛倫——他已經睡著了,睡的姿勢使人只能看見他的背脊和衣領。

  匹克威克先生正準備答覆,並且要詳細說班傑明·愛倫先生的姓名和許多的優點,但是這時那位活潑的鮑伯·索耶先生為了使他的朋友查覺他的處境,就在他手臂的肉上狠狠地撚了一把,弄得他大喊一聲跳了起來。突然發現面前有一個陌生人之後,班·愛倫先生就走上去,很熱情地握住文克爾先生的兩隻手,握了五分鐘的光景,用一種聽不大懂的片斷的辭句咕嚕說他看見他非常高興,並且客氣地問他散步之後是否吃點什麼,還是願意等到「吃午飯的時候」再吃;然後,就坐下來愣愣地盯著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而他的確是不知道的。

  這一切都使匹克威克先生很煩惱,尤其當大文克爾先生看見他的兩位同伴的反常的——不說是特別的——行為表示出顯然的詫異的時候。為了趕快使事情得到個結果,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封信交給大文克爾先生說:

  「這信,先生,是你兒子寫的。你看了內容就清楚,他的未來的幸福是全靠你的慈愛的體諒來決定了。我請你極其平心靜氣地閱讀一下以後再用唯一應該用的口氣和態度跟我討論,那我就很感謝。你看我不預先通知就在這樣晚的時候來拜訪,」匹克威克先生略微對兩位同伴瞥了一眼,接著說,「而且是在這樣的不好的情境之下,那你就可以知道你的決定對你兒子的重要性和他對這問題的焦急程度。」

  說了這番序言,匹克威克先生把四張用上等的優良信紙寫得密密層層的悔過書放在吃驚的老文克爾先生手裡,又坐在椅子上,看著他的神情和態度;他很急,那是真的,不過他卻帶著坦然的神色——覺得自己並沒有參與什麼需要諒解或者掩飾的事的紳士所具有的坦然神色。

  老碼頭主把信翻過來。看了正面、反面和兩邊仔細地察看了封絨上的胖小孩;抬起眼睛望著匹克威克先生臉上;然後,坐上高凳子,把燈拉近些,拆開封蠟,展開信來,舉到燈光下面,準備讀了。

  正在這時候,鮑伯·索耶先生——他的小聰明早已潛伏了一些時候了——把兩手放在膝頭上,模仿那位已故的小丑葛列摩提先生的相貌,一做出一副嘴臉。碰巧大文克爾先生並不像鮑伯·索耶先生所想的認真地在看信,他偶爾越過信紙一看,正好看見了鮑伯·索耶先生;他確信地推測那副嘴臉是做出來嘲笑和捉弄他的,於是他就用那麼嚴厲的眼色盯著鮑伯,使得那副已故的葛列摩提先生的相貌逐漸分解成一種很妙的卑恭和惶恐的表情。

  「你在說什麼嗎,先生?」在一陣沉默之後,老文克爾先生問。

  「沒有,先生,」鮑伯答,丑角的殘餘蕩然無存了,除了兩頰特別發紅。

  「你真的沒有說什麼嗎,先生?」大文克爾先生說。

  「噯!沒有阿,先生,真的沒有,」鮑伯回答說。

  「我想你說了,先生,」老紳士接著說,帶著氣憤的強調語氣。「或許你是望著的嗎,先生?」

  「啊,沒有!先生,一點也沒有,」鮑伯答,很具有禮貌。

  「聽見這話我很高興,先生,」大文克爾先生說。莊嚴地對難為情的鮑伯皺了皺眉以後,老紳士又把信舉到燈光下面仔細地看起來。

  匹克威克先生緊張地看著他從第一頁的末尾轉到第二頁的開端,又從第二頁的末尾轉到第三頁的開端,再從第三頁的末尾轉到第四頁的開端;但是他的臉上的表情沒有一點兒的變動,可以使人看出他懷著什麼心情來接受他兒子結婚的消息,而那消息匹克威克先生很清楚在開頭的六行內就說到的。

  他把信看到最後一個字;用一個事業家的仔細把它又折好;而正當匹克威克先生預期著一陣憤慨要大發作的時候,他卻把一支筆向墨水缸裡蘸蘸,像在講賬房裡的很普通的事情一樣平靜地說:

  「那生聶爾的通訊處是哪裡,匹克威克先生?」

  「喬治和兀鷹旅館,目前是這裡,「那位紳士答。」

  「喬治和兀鷹旅館,那在什麼地方?」

  「喬治場,倫巴德街。」

  「在首都?」

  「是的。」

  老紳士一板一眼地把地址寫在信封後面,然後把它放進寫字臺裡,鎖了,一面離開板凳,把那串鑰匙放進口袋,一面說:

  「我想是沒有別的事留著我們吧,匹克威克先生?」

  「沒有了,親愛的先生!」那位熱心腸的人在憤然的驚異中說。「沒有了!對於我們這位青年朋友一生中的這件重大的事情,你沒有什麼意見要表示嗎?不通過我告訴他你還仍然愛他和保護他嗎?不說一些可以鼓舞和支持他,以及那向他尋求安慰和扶助的女孩子的話嗎?親愛的先生,想想吧。」

  「我一定會想的,」那位老紳士答。「現在我沒有什麼話說,我是一個作生意的人,匹克威克先生;我對於任何事情從來不輕率從事,據我所看到的說來,這事的情況我很不歡喜。一千鎊並不是大數目阿,匹克威克先生。」

  「你說得很對,先生,」班·愛倫插嘴說,『剛剛清醒得明白了他沒有費一點勁就花掉了他的一千鎊。「你是個明白人;鮑伯,他這人很聰明呢。」

  「我很榮幸,能夠有你這位先生給我這樣的恭維,」大文克爾先生說,鄙視地看著那位正含意無窮地晃著頭的班·愛倫。「事實是,匹克威克先生,當我同意我的兒子遊歷年把工夫來見識見識人情世故(他是在你的保護之下這樣做了),免得他涉世的時候還是一個會被所有人欺騙的寄宿學校出身的膿包,我當初決沒有料想到會有這事的。他對於這點知道得很清楚,所以,倘若我因此撤銷我對他的支持,他是根本沒有驚訝的必要的。他等著我的答覆吧,匹克威克先生。夜安囉,先生。瑪格萊特,開門。

  在這期間,鮑伯·索耶一直用胳臂肘推班·愛倫先生,叫他說點合適的話;因此,班毫無預示地突然冒出了一句簡短而熱烈的話。

  「先生,」班·愛倫先生說,用一雙很昏花而沮喪的眼睛盯住那位老紳士,右胳臂狂暴地上下揮動著,「你——你自己應該感到羞恥。」

  「作為那位小姐的哥哥,你當然是這個問題的再好不過的判斷者了,」大文克爾先生反唇相譏。「請吧;夠了,請你不要再多說了,匹克威克先生。夜安,紳士們!」

  說著,老紳士端起蠟臺,開了房門,很有禮貌地指示著過道。

  「你一定會後悔的,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說,咬緊牙關遏制著怒氣,因為他知道這對於他的青年朋友會產生多麼重大的影響。

  「目前我倒有不同的想法,」大文克爾先生冷靜地回答說。「再說一次,紳士們,祝你們夜安。」

  匹克威克先生用生氣的大步子走到街上。鮑伯·索耶先生呢,完全被老紳士的態度的決斷鎮壓住了,也走出了門,班·愛倫先生的帽子隨即滾下了臺階,而班·愛倫先生的身體也緊跟著滾下來了。全體默然地走了,也沒吃晚飯就上了床;匹克威克先生在入睡之前想著,若知道老文克爾先生是這樣道地的生意人,極有可能他是決不會擔負著如此的使命來拜訪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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