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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匹克威克先生又激昂又氣憤。他叫維勒先生過來,用嚴厲的聲音對他說,「把他的冰鞋脫下來。」

  「不;我真的好像還沒有開始呀,」文克爾先生抵抗說。

  「給他脫下來,」匹克威克先生堅決地重申前意。

  這個命令是不能抗拒的。文克爾先生讓山姆執行了,一句話也不說。

  「扶他起來,」匹克威克先生說。山姆幫著讓他站起來。

  匹克威克先生後退了幾步離開旁觀者們身邊,招呼他的朋友過去,用探視的眼光盯著他,低聲可是清楚而強調地說了下面這些值得注意的話:

  「你是個吹牛皮的,先生。」

  「是個什麼?」文克爾先生說,大吃一驚。

  「是個吹牛皮的,先生。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說得更清楚些。你是個騙子,先生。」

  說了這些,匹克威克先生就慢騰騰地轉過身,走到朋友們那邊去了。

  當匹克威克先生在發洩上述的感慨之際,維勒先生和胖孩子已經合力掃出一片滑坡,就在那上面用非常熟練而漂亮的姿勢在玩了。山姆·維勒正在表演一種漂亮的花樣,那通常叫做「敲修鞋匠的門」,是一隻腳在冰上溜,另外一隻腳時不時地像郵遞員敲門似的在冰上敲。那滑坡很長很好,而這種動作裡有種什麼東西,使站著不動覺得很冷的匹克威克先生不能不妒忌。

  「這似乎是很妙的取暖辦法呵,是嗎?」他問華德爾說;那位紳士累得氣都喘不過來了,因為他用堅持不懈的態度把自己的腿變成一對羅盤針,在冰上畫了許多複雜的圖樣。

  「啊,是嘛,的確,」華德爾答。「你滑嗎?」

  「我小的時候經常在陽溝裡這樣玩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現在試試看吧,」華德爾說。

  「啊,滑呀,請你滑吧,匹克威克先生!」全體女士們大聲說。

  「本來,如果我能夠教你們發發笑,我是很高興的,」匹克威克先生答,「但是這玩藝兒我已經三十年沒有玩過了。」

  「呸!呸!廢話!」華德爾說,用他做任何事都特有的那種性急的樣子丟掉了溜冰鞋。「來;我陪你;來吧!」這好脾氣的老傢伙跟著走上滑坡滑起來,速度幾乎跟得上維勒先生,至於胖孩子則根本不在話下。

  匹克威克先生猶豫了,想了想,摘下了手套,放在帽子裡;跑了兩三趟短距離的跑步,按照老規矩又突然停止了,最後,又跑了一趟,把腳分開一又四分之一碼的樣子,在全體旁觀者的滿足的呼聲中,緩慢而嚴肅地從滑坡上滑下去。

  「不要洩氣呀,先生!」山姆說;於是華德爾又滑下去,隨後是匹克威克先生,隨後是山姆,隨後是文克爾先生,隨後是鮑伯·索耶先生,隨後是胖孩子,最後是史拿格拉斯先生,一個個緊跟著前面的人滑下去,又一個接一個奔跑上來,那麼迅速就像他們的前途的幸福完全取決於他們的迅速。

  那真正緊張有趣的事,是看匹克威克先生在如此的場面裡扮演他那份角色時的神態;看他因為背後的人緊緊跟著幾乎要把他撞翻因而急得要命的神態;看他逐漸消耗著開始鼓起來的一股狠勁,在滑坡上慢慢地轉過身,把臉朝著出發的地點;看他滑完一段之後臉上籠罩的嬉戲的笑容,和轉過身來追前面的人的那種著急切勁兒;黑靴子歡快地在雪裡滑行著,眼睛從鏡片後面射出活潑和快樂的光芒。當他跌倒的時候(那平均每三個來回就有一次),那更是你所能想像的最使人興奮的景象;他的臉上容光煥發,拾起了帽子、手套和手絹,連忙重新插進隊伍,那種熱心簡直是任何事物都不能夠使它退縮的。

  遊戲正在最高潮、滑冰正進行到最高速度、笑聲也是最響亮的時候,忽然聽見尖銳而猛烈的撕裂聲。於是大家都向岸上跑去,女士們發出一陣尖叫,特普曼先生發出了一聲大叫。一大塊冰不見了;水冒上來了;匹克威克先生的帽子、手套和手絹漂在那片水上;而任何人所能看到的匹克威克先生只剩了這麼多。

  每一張臉上都流露出憂愁沮喪的神色;男子們臉色變白,女士們暈了過去;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爾先生互相握住對方的手,懷著瘋狂的焦慮望著他們的領袖掉下去的地方;而特普曼先生呢,為了最迅速地幫助一下,並且為了使任何聽得見的人獲得最清楚的發生了災禍的概念起見,就用最大的速度跑田野,拼命大叫「失火了」!

  就在這時候,老華德爾和山姆·維勒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冰洞,而班傑明·愛倫先生正和鮑伯·索耶先生在匆匆地商量要不要勸大家都放一放血,做一番小小的實習醫療實驗;正在這個時候,從水下面漂出一個人頭、一張臉孔和兩個肩膀,露出了匹克威克先生的面容,還戴著眼鏡。

  「你要堅持住一刻兒呀——只要一刻兒!」史拿格拉斯先生哀號似的說。

  「對呀,堅持一會兒呀;我求你——為了我的緣故!」文克爾先生深深激動地喊。這個請求好像有點兒不需要;因為,假使匹克威克先生不肯為了別人的緣故而站住的話,那他也總會想到要為了自己的緣故而站穩的。

  「你踩著水底嗎,老傢伙?」華德爾說。

  「當然羅,」匹克威克先生答,擦著頭上和臉上的水,急促地呼氣。

  「我跌了一個仰面朝天。剛開始爬不起來。」

  匹克威克先生的上衣上,沾滿了泥土,證明了他的話是正確的;再加上胖孩子忽然記起那片水沒有一處超過五時深,使旁觀者們的恐懼便減少了許多,於是救出他來的勇敢的盛舉就被執行了。濺了一大陣水,裂了一大片冰,掙扎了一段時間之後,匹克威克先生終於平安地擺脫了他的不愉快的處境,又站在陸地上了。

  「呀,他快要凍死了,」愛米麗說。

  「親愛的朋友!」愛拉白拉說。「讓我給你披上這圍巾,匹克威克先生。」

  「啊,這是最好的辦法了。」華德爾說;」你把圍巾裹好之後,就趕快跑回家,立刻鑽進被窩。」

  馬上就有許多圍巾貢獻出來。挑選了三四條最厚的裹上之後,匹克威克先生就在維勒先生的指導之下逃走了;在人們眼前呈現出一種古怪的景象:一位上了年紀的紳士,渾身濕漉漉的,頭上沒戴帽子,兩條手臂被包在身體兩側,並無任何目的,就以每小時足足六哩的速度在田野裡奔跑。

  可是匹克威克先生在這種非常的場合下顧不了那些,他在山姆·維勒的催促下保持著最高速度,一直跑到馬諾莊園的門口;特普曼先生比他先到了大約五分鐘,把老太太嚇得心裡撲通撲通地亂跳,因為他的報告使她完全相信廚房裡起了火——如果她的旁邊有誰表現出絲毫的激昂神情,她腦子裡就會活靈活現想到一場災難。

  匹克威克先生直到鑽到被窩為止沒有休憩過。山姆·維勒在房裡把火生的很旺,給他做了飯;飯後端上了一碗五味酒,大喝一頓來慶祝他的平安。老華德爾不讓他起身,所以他們就讓匹克威克先生用床當作椅子,當了主席。第二碗第三碗繼續喝著;匹克威克先生第二天早上醒來一點不覺得有風濕病的徵象;這,鮑伯·索耶先生說得很中肯,證明在這種場合喝熱五味酒是再好不過的;而假使熱五味酒竟沒有發生預防劑的效力,那完全是因為病人犯了通常的過失——沒有喝夠。

  歡快的聚會第二天早晨散了。分離是我們學校時代是美好的事,但在以後的生活裡卻是很痛苦的。死亡、自私自利和命運的變動,每天都拆散著許多快樂的團體,把他們分得遠遠的;男孩和女孩的時代是一去不復返了。我們並不是說現在他們這個情形就是如此;我們要告訴讀者的不過是,這聚會中的人們各回各的家;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們重新坐上瑪格爾頓馬車頂上的座位;愛拉白拉·愛倫回到了她的命定之處,——我們原不妨說文克爾先生是知道的,但是我們又不能這樣說——總之是在她的哥哥班傑明和他的知己密友鮑伯·索耶先生的照應和指導之下生活罷了。

  但是,在分手之前,那位紳士和班傑明·愛倫先生帶著點兒神秘把匹克威克先生拉到一邊;鮑伯·索耶先生用食指戳戳匹克威克先生的兩根肋骨之間,這真是一舉兩得,既表現了他的天真的詼諧,又表現了對於人體解剖學的知識,然後問他說:

  「喂,老友,你住在哪兒呀?」

  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說暫時住在喬治和兀鷹飯店。

  「希望你能來看我,」鮑伯·索耶說。

  「那我是再快樂不過了,」匹克威克先生答。

  「這是我的住址,」鮑伯·索耶先生說著,並且拿出一張卡片。「波洛區的蘭特街;靠近蓋伊醫院,對我來說是很近便的,你知道。你走過聖喬治教堂就很近了——從大街向右轉彎。」

  「我一定會找到的,」匹克威克先生說。

  「下個星期四來,把那幾個傢伙也帶著,」鮑伯·索耶先生說:「那天我會約幾個醫學界的人。」

  匹克威克先生表示他很樂於見見醫學界的人;鮑伯·索耶先生告訴他那天是預備舒舒服服地聚一下,並且說他的朋友班也是與會者之一,最後他們就握手分別了。

  我們覺得講到這裡的時候,可能有人要問,在這場短促的談話中,文克爾先生有沒有向愛拉白拉·愛倫講過什麼私話?既使講了,那講的是什麼?而且,史拿格拉斯先生有沒有和愛米麗·華德爾單獨談話?既使談了,那又是談些什麼?對於這些問題,我們最終的回答是,不管他們跟女士們說了些什麼,總之他們是一直走了二十八哩沒有跟匹克威克先生或者特普曼先生說一句話,並且,他們常常歎氣,而且拒絕喝啤酒和白蘭地,各各顯得很憂鬱。假使我們的善於觀察的女讀者們能夠從這些事實中得出任何滿意的答案,我們要求她們敘說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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