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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老太太是按照她平常的尊嚴派頭坐在前客堂裡,不過她從內心深處感到煩感,因此耳朵也就特別聾。她決不單獨外出,而她也像她這種性格的其他的大多數老太太一樣,假使家裡人擅自做了她所不能做的事情,她就要認為是一種家庭的叛逆。所以——上帝保佑她的年老的靈魂吧——她就盡最大的力氣把身子挺直靠在大椅子上。盡可能地顯出兇狠的樣子——雖然結果還是仁慈的。

  「母親,」華德爾說,「匹克威克先生來了。你還記得他吧?」

  「沒有關係,」老太太回答,威嚴得很的樣子。「不要叫匹克威克先生為我這樣一個老不死的費心了。現在沒有任何人來理我了。這也是很順理成章的事嘛。」說到這裡老太太昂一昂頭,用微顫顫的雙手扶平她的淡紫色的絲質衣服。

  「好啦,好啦,老太太,」匹克威克先生說,「我不能讓你這樣不理睬一個老朋友。我這次來是需要特別和你作一次長談,並且再和你打一次牌;而且我們還要給那些愛跳舞的男孩女孩們看一看愛米麗舞是怎麼跳的——在他們的年紀還不到四十八小時之前就給他們看。」

  老太太立刻就軟下來了,但是她不歡喜突然之間就表示出來,所以她只是說,「啊!我聽不見他在說些什麼。」

  「別說沒用的話了,母親,」華德爾說,「得啦,得啦,不要生氣了,他才是個可交的朋友。不要忘了具拉;你要提起她的精神啊,可憐的女孩子。」

  老太太聽見了這些話,因為她兒子說完的時候她的嘴唇在不停的抖著。但是年齡加強了脾氣,所以她還沒有十分就範。因此,她又抹抹淡紫色的衣服,對匹克威克先生說,「唉,匹克威克先生,我年青的那個年代青年人跟現在可大不相同呀。」

  「那是無疑的嘛,老太太,」匹克威克先生說,「所以我對於現在的少數有世家遺風的人特別重視呵,」——說著,匹克威克先生就去把具拉拉到身邊,在她額頭上親吻了一下,把她叫到祖母面前並讓她坐在了小板凳上。不知是不是由於她仰視著老太太的臉孔的面部表情喚起了往昔的思想,還是由於老太太被匹克威克先生的誠懇的善意打動了,不管怎麼著,總之,老太太已經真正地軟下心來;所以她抱住孫女的頸子,所有的小小脾氣都在一陣沉默的眼淚中流失掉了。

  那天晚上他們真是快樂的一夥。匹克威克先生和老太太一道打的牌局是沉靜而莊嚴的,圓桌上的歡笑是沸沸揚揚的。牌局散了之後,好久的一段時間,大家還把那熱騰騰的接骨木酒——用白蘭地和香料摻成的——一巡一巡地喝;而接著來的睡眠是甜酣的,夢是愉快的。值得注意的是,史拿格拉斯先生的夢經常與愛米麗·華德爾有關;而交克爾先生的幻想中的主要形象則是一位具有黑眼睛、狡猾的笑容、一雙出色精巧的口子上鑲毛的高統靴子的年輕女士。

  匹克威克先生一早就被一陣談話聲和腳步聲吵醒了,這些聲音甚至足以把胖孩子從沉睡中驚醒。他坐在床上聽。女僕們和女客們不斷地跑來跑去;那麼多聲音喊著要熱水,三番四次地叫喚拿針線來,還有那麼多半抑制住的懇求,「啊,來人呀把它給我系上吧!好人!我的好人!」這些使單純的匹克威克先生以為一定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當他更清醒的時候,才記起了結婚。這是個重要的大事,他就特別仔細地打扮了一番,從樓梯門口下去走到早餐室裡。

  全部女僕都穿了簇新的粉紅洋布長袍制服,帽子上打了白結並帶著紅邊她們在屋子裡奔走著,興奮得無法形容。老太太穿上一件織錦的袍子,這衣服已經有二十年沒有見過陽光——除了那些偷偷從放這件衣服的箱子縫裡溜進去的懶散的光線。特倫德爾興高采烈的唱著小曲,卻又有點兒神經過敏。那位強健的老地主極力想表現得很暢快和漠不關心,但是他的企圖大大地失敗。

  所有的女孩子都穿著白洋紗布衣服,並且流著眼淚,除了特選的兩三個,她們獲得了在樓上跟新娘和女儐相們見面的光榮。全部匹克威克派都打扮得十分惹人喜愛,屋子前面的草地那兒傳來一陣怕人的吼聲,是那些隸屬于這個莊房的全部男子們、孩子們和少年們所發出的;他們每人都在鈕扣孔上弄了一個白結,全都在拚命歡呼。是山姆·維勒先生的言論和行動的模範作用把他們吸引到那裡,並且還在鼓動他們,維勒先生已經在所有人中間得到了位置。如意自在,就像他從小就生長在這裡一樣。

  結婚原是開玩笑的一個「合法的」對象,但是事實上是沒有什麼好笑的——我們只是指儀式而言,並且我們要求明確的諒解,我們對於結婚生活並沒有暗帶譏諷。跟快樂和喜悅混合在一起的,是許多離開家庭的懊惱、父母與子女分離的眼淚。離開人生最幸福階段中間的最親愛、最和睦的朋友去面臨著還未經受過的、毫不熟悉的生活上的憂煩的這種自覺——這些自然的感情,我們不願加以描寫,免得使這一章帶上憂傷的意味,而且我們更不願意讓人誤解我們是在加以譏笑。

  那未讓我們簡單的介紹一下吧!儀式是在丁格來穀本村的教堂裡舉行的,由那位老牧師主持;匹克威克先生的名字上了登記簿,到如今還保存在那裡的法衣室裡;那位黑眼睛的年輕女士簽名的字跡非常地潦亂不可一視;愛米麗的簽名呢,像其他的新娘一樣,幾乎不可辯認;一切都以非常可讚美的方式辦妥;年輕女士們一般都覺得事情不像她們想像的那樣美好,還有呢,雖然黑眼睛和狡猾笑容的所有者告訴文克爾先生說,她相信她決不能夠忍受任何這麼可怕的事情,但是我們卻有最好的理由認為她是錯誤的。除了這一切之外,還得說一說的就是匹克威克先生是第一個向新娘致賀的人;他一面向她表示祝賀,一面把一隻貴重的金表和金鏈掛在她的頸上,這珍貴的表除了珠寶商人,沒有人曾經見識過。後來那座古老的鐘聲快樂地響了起來,於是大家都回去吃早飯。

  「碎肉餅放在哪裡呀,小鴉片煙鬼?」維勒先生對胖孩子說,讓他幫助他把昨天的食物陣列出來。

  胖孩子指了指該放肉餅的地方。

  「很好,」山姆說,「放塊『聖誕』在裡面。對過的那一碟。瞧,這麼著就整整齊齊、舒舒服服了,就像那父親把他的孩子的頭割下來,給他醫斜眼的時候說的羅。』」

  維勒先生說了這個比喻,就覺得自己的比喻有些過了,使這比喻發生充分的效果,並且帶著極其滿意的神情端詳著他們所作的佈置。

  「華德爾,」匹克威克差不多在大家剛就座之後就說,「幹一杯來祝賀這件喜事!」

  「那我是很高興的羅,老兄,」華德爾說。「喬——該死的,他又睡覺去了。」

  「不,沒有,先生,」胖孩子回答說,從遠的一個牆角裡出來,他在那裡像胖孩子們的保護神——那不朽的號角神——似的吞了一塊聖誕肉餅,雖然吃的時候沒有帶著那種作為他特有的特徵的冷靜和悠閒神情。

  「給匹克威克先生的杯子倒滿。」

  「是,先生。」

  胖孩子斟上匹克威克先生的杯子,然後就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帶著令人極其感動的一種憂鬱的愉快,監視著刀叉的運動和那些精美的食物從盤子裡轉移到在座的人嘴裡的過程。

  「上帝保佑你,老朋友!」匹克威克先生說。

  「也保佑你,老兄,」華德爾回答,他們面帶笑容,相互敬著美酒。

  「華德爾太太。」匹克威克先生說,「我們這些老年人也應該像年青人一樣幹一杯,慶祝這件大喜事。」

  老太太穿著織錦的袍子坐在桌子上首,面部的表情莊重而嚴肅,一邊是她的新婚的孫女,一邊是匹克威克先生,替她切東西。匹克威克先生並沒有用很高的聲音說,她卻馬上聽見了,就舉過一杯滿滿的葡萄酒一飲而盡。祝他長壽和幸福;之後,這位可敬的老年人就開始詳詳細細敘述自己結婚的情節,附帶討論了穿高跟鞋的風尚,還說了些已故的美麗的托林格洛娃女士的生活和奇遇;對於這些她自己當然心裡甜甜的像吃了蜜似的,而年輕女士們卻也是如此,因為她們大家都在納悶老祖母到底在說些什麼。她們一笑,老太太就笑得比以前開心十倍,並且說,這些一向就是公認的絕妙的故事;這話又叫他們大笑一陣,因此使老太太的興致再好也沒有了。隨後,切開了蛋糕,一一分過來;青年女士們留了幾小片預備放在枕頭下面夢見未來的丈夫;因此又引起了許多的羞赧和笑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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