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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我正是為了這個來的,」匹克威克先生說,把文件遞給他。「假使發生什麼緊要事情,你就寫信給我,寄到伊普斯威契郵局。」

  「那很好,」先生的書記回答說;後來他看見匹克威克先生的眼睛好奇地向桌子那邊瞟,就接著說,「你參加嗎,坐這麼半個來鐘頭?我們今天夜裡在座的都是大好佬。有山金和格林的管事,史密索斯和普拉斯的平衡法院,平金和托馬斯的外勤——他唱歌唄狐叫——還有傑克·本伯,還有許多。你是鄉下來的吧,我想。你高興參加嗎?」

  匹克威克先生抵抗不了這麼誘人的一個研究人性的機會。他讓自己被帶到桌子那裡,經過正式的介紹之後,就被招待在靠近主席的一張椅子上坐了,喊了一杯他所愛好的飲料。

  接著是一陣恰恰和匹克威克先生的預期相反的深深的靜穆。

  「我希望你不討厭拍這玩藝兒的人,先生。」他的右鄰說,這是一位穿格子花襯衫、綴著彩鈕子、嘴裡銜了一根雪茄的紳士。

  「一點也不,」匹克威克先生答,「我非常歡喜它,雖然我自己不是抽煙的人。」

  「我可不能夠說我自己不是,」桌子對面的一位紳士插上來說。「抽煙對於我就像吃飯和睡覺一樣。」

  匹克威克先生對說話的人看看,他想假使洗滌對於他也是這樣,那就好些了。

  到這裡又是一個停頓。匹克威克先生是陌生人,他的來臨,顯然是掃了大家的興。

  「格倫迪先生要請大家聽唱歌了。」主席說。

  「不,他不,」格倫迪先生說。

  「為什麼不呢?」主席說。

  「因為他不會,」格倫迪先生說。

  「你還不如說他不願意呢!」主席回答說。

  「好的,那末,他不肯,」格倫迪先生回嘴說。格倫迪先生絕對拒絕使大家滿足,這又造成一次沉默。

  「有哪一位給我們大家打打氣嗎?」主席喪氣地說。

  「為什麼你自己不給我們打氣呢,主席先生?」一個長了點小鬍子、斜視眼、敞開了襯衫領子(髒的)的青年人在桌子盡頭說。

  「聽呵!聽呵!」穿了綴著彩色裝飾品的衣服的那個抽煙的紳士說。

  「因為我只會一支歌,已經唱過了,在一晚上把一支歌唱兩次,是要罰『滿堂酒』的,」主席回答道。

  這是無可辯駁的答覆,於是又沉默了。

  「我今天晚上,紳士們,」匹克威克先生說,希望提起一個全體都能夠參加談論的話題,「我今天晚上曾經到過一個地方,這地方無疑諸位都很熟悉的,但是我已經好幾年沒有去過了,而且很不熟悉;我說的是格雷院,紳士們。在倫敦這樣大的地方,像這些法學院真是奇怪的偏僻角落了。」

  「謝天謝地,」主席隔著桌子對匹克威克先生耳邊道:「你想起了一樁至少我們中一個人是永遠喜歡談論的東西,老傑克·本伯會給你引得話不絕口,他從沒說過別的什麼東西,除了法學院,他一人住的地方,一直住到快要發瘋。」

  勞頓所指的人是一個矮小的、黃色的、聳肩膀的人,他的臉在沉默的時候有向前垂著的習慣,所以匹克威克先生先前沒有看見。可是當老頭子抬起臉,灰色的亮晶晶的眼睛發出銳利的探究的光芒,對他盯著的時候,他覺得這樣一副奇突的相貌竟被他一時忽略掉了,真是怪事。老年人的臉上始終有一種固定不變的獰笑;他的下巴托在一隻手上,那手又長又枯瘦,長著特別長的指甲;他的頭歪到一邊,眼光從毛茸茸的灰色眉毛下面對外面銳利地掃射的時候,他的睨視裡顯出一種奇怪而狂暴的狡詐神情,看上去叫人十分討厭。

  現在正在說話如流水而身材挺拔的人就是他,但是由於這一章本來就很長了,而且這個老頭兒是個出色的人物,所以我們把他留到下章再說,這對他也許更尊敬些,對於我們也更便利些。

  第21章 老頭子開口講他所偏愛的話題,講了關於一個古怪的訴訟委託人的故事

  「啊哈!」上一章結束的時候我們已經簡單地描寫了他的態度和外貌的老頭兒說話了。「啊哈!是誰在講法學院[注]?」

  「是我,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說它們是古怪的古老的地方。」

  「你!」老頭兒輕蔑地說,「從前的事情你知道些什麼?那時候,青年人把自己關在那些寂寞的房間裡讀書,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一夜又一夜,他們讀了又讀,看到他們的神志因為半夜裡下苦功的關係發了昏;直到他們的精力耗盡了;直到早晨的光明不再帶給他們新鮮和健康;把朝氣蓬勃的精力奉獻給枯燥無味的老書本子,他們的這種不自然的努力,促使他們倒了下去。

  到後來在很不相同的日子裡,也就在這些房間裡,人們由於『生活』和放蕩,結果全得了肺癆病的慢性消耗症或者熱病的急性病症,——這些你又知道些什麼?你知道有多少徒然乞憐的辯護士悲痛地離開律師事務所,到泰晤士河裡找休息之處或者把牢獄作為避難所?這些房子,它們可不平常哪。那古舊的護牆板上一塊嵌板也沒有了,但是,假使它有說話和記憶的能力,能夠從牆上跳出來講它的恐怖故事——人生的浪漫故事,先生,人生的浪漫故事呵——那你說怎麼樣!現在看看它們可能是平淡無奇的,可是我告訴你,它們是奇怪的古老的地方,我寧可聽許多名字怕人的虛構的故事,不願意聽那一堆古老房間的忠實的歷史。」

  老年人突然間的興奮和由此而來的一些題目,都是非常令人覺得有些古怪的東西,這就使匹克威克無話可說,老年人恢復了在剛才的興奮中失去的睨視,按住了他急躁的性子說:

  「用另外一種眼光看:它們是最平淡無奇和最不浪漫的:它們是多麼妙的慢性磨折人的地方!想想這種事情,窮困的人為了謀這個職業,傾其所有,使自己變成乞丐,使朋友受勒索,而這個職業卻決不會給他一口麵包。等待——希望——失望——恐懼——不幸——窮困——希望——枯萎——出路的絕盡——也許就自殺,或者成了破破爛爛、拖拖遏遏的醉鬼。我說得不錯吧?」老頭兒搓搓手,斜著看了一眼,仿佛很高興找到了另外一個看法來講他的偏愛的話題。

  匹克威克先生懷著很大的好奇心看著老頭兒,在座的其他人微笑著,靜靜地旁觀。

  「說你們的德國大學吧!」老年人說道,「呸,呸!本國浪漫的故事有的是呢,簡直是俯首可拾,不用走半哩就能找得到的,只是人家從來想不到罷了。」

  「我以前的確從來沒有想到這一方面的浪漫故事,」匹克威克先生笑著說。

  「你一定是沒有,」小小的老頭兒說,「當然沒有嘛。就像我的一個朋友常常跟我說,『這些房間有什麼了不得?』」

  「『奇裡古怪的地方可,』我說。『一點也不,』他說。『寂寞得很,』我說。『一點也不,』他說。有一天早上他正要去十f外面的門,忽然中風死掉了。他倒下去頭擱在他的信箱裡,就這麼倚在那裡十八個月。大家都以為他到處埠去了。」

  「那末最後怎麼發現的?」匹克威克先生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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