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匹克威克外傳 | 上頁 下頁
六〇


  「我相信那是有遺傳的,閣下,」維勒回答說。「我的父親對於這一門很有一手的。假使我的後娘罵他,他就吹吹口哨。她動了火,折斷了他的煙袋,他也不介意出去再買一根。後來她幾裡哇啦地大叫大嚷,發起歇斯底里來;他呢,卻非常舒服地抽抽煙,直等她自個慢慢地又平靜下來。這就是哲學的玄機啊,是嗎?」

  「無論如何是個非常好的哲學代用品,」匹克威克回答,大笑著。「在你的顛沛的生活裡,他一定對你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山姆。」

  「用處嗎,」山姆喊了起來。「可以這麼說吧。我從運貨店跑出去之後,還沒有到貨車夫手下做事之前,我住過十四天沒有床鋪的棧房。」

  「沒有床鋪的棧房?」匹克威克說。

  「對——滑鐵盧橋的乾燥的拱道裡阿。頂唄唄的睡覺的地方——且交通便利——無論離哪個辦公廳都不到十分鐘的路程——如果是有什麼不滿意的話,那就是有點透風。我在那裡見過些古怪事情哪。」

  「啊,我想你是見過些的吧,」匹克威克很有興味的樣子。

  「那些事情呀,閣下,」維勒繼續說,「會把你的仁慈的心戳個對穿眼兒。那裡沒有正正式式的流浪者;你放心,他們可沒有傻到那種地步。幹這行的年輕小夥子還沒熬到出頭之日呢、那裡男的和女的都有,有些時候到這裡來住宿;但是平常都是精疲力盡的、挨餓的、無家可歸的可憐蟲,蜷縮在這荒涼的地方的黑角落裡——這些可憐的傢伙睡不起兩便士的繩子呵。」

  「請問,山姆,兩便士的繩子是什麼呀?」匹克威克問。

  「兩便士的繩子嘛,」維勒回答,「就是便宜的棧房呵,那裡的床鋪是兩便士一夜。」

  「那他們為啥把床鋪叫做繩子呢?」匹克威克說。

  「噯呀,這你就不懂了吧,並不是閣下把床鋪叫做繩子,山姆回答。「開旅館的老闆和老闆娘,他們最初做生意的時候都是把床攤在地板上;可是不能快點賺錢,因為住宿的人並不是公道地睡兩便士的覺就拉倒,而是常常是在那裡躺半天。所以現在就用兩根繩子橫在房間裡,隔開大約六尺、離地大約三尺,把粗麻袋做的床鋪攤在上面。就是這樣。」

  「唔,」匹克威克說。

  「唔,」維勒說,「這個法子的好處大著呢。每天早上六點鐘,他們就松了一頭的繩子,於是住宿的人統統滾下了床。這麼一來他們都完全醒過來了,只得乖乖地起來走人!對不起,閣下,」山姆突然打住他的滔滔不絕的話頭,說,「這裡是聖愛德門德墳堆了吧?」

  「是啦,」匹克威克回答。

  馬車在一個繁榮而清潔的美麗小鎮裡鋪著石子的平整的街道上軋軋地走過,停在一條寬大空曠的街上的一家大旅館門口了,斜對面是一座古舊的修道院。

  「啊,」匹克威克說,抬起頭來,「這就是安琪兒飯店!我們在這裡下車,山姆。但是要小心一點兒。開一間私人房間,也不要提我的名字。你懂得吧。」

  「『你放心,閣下,」維勒回答,領會地眨一眨眼睛;於是把匹克威克的旅行箱從行李廂裡拖了出來,就幹他該幹的事去了。很快開了一間私人房間;並且毫不耽擱地請了匹克威克過去。

  「那麼現在,山姆,」匹克威克說,「第一樁要做的事情是——」

  「叫飯來,閣下,」維勒插嘴說。「時間不早了。」

  「啊,是的,」匹克威克說,看看表。「你說得對,山姆。」

  「如果你覺得可以的話,閣下,」維勒接著說,「我主張先好好地歇一夜,明天早上再打聽那個陰險的傢伙。正像那個女侍者喝一『蛋杯』鴉片精的時候說的,養生之道莫過於睡覺了。」

  「不錯,山姆,」匹克威克說。「但是我首先要弄清楚他是否確實是在這裡,並且沒有走掉。」

  「這讓我來,閣下,」山姆說。「讓我給你叫一頓舒舒服服的飯,趁著上飯前的空閒我就到下面去打聽;我只要五分鐘就能夠把擦靴子的人心裡的秘密統統挖出來的,閣下。」

  「就這麼辦,」匹克威克說;於是維勒立刻退出去了。

  過了半個鐘頭,匹克威克坐在桌上非常滿意地用起飯來;又過了三刻鐘,維勒回來了,報告說查爾斯·非茲一馬歇爾先生吩咐把他的私人房間留著,等他如果不要的時候再另行通知。他今天晚上要到附近的一家公館裡去玩,他吩咐擦靴子的熬著夜等他回家,並且把他的傭人也帶去。

  「那麼,閣下,」維勒報告完他的消息之後表示說,「就等我明天早上能和這個傭人談一談,他就會把他主人的事情統統告訴我的。」

  「你怎麼知道呢?」匹克威克插嘴說。

  「噯呀,你真是,閣下,主人們都是這樣的呀,」維勒回答。

  「啊呀,我倒忘了這一點,」匹克威克說。「那好吧。」

  「然後你就可以佈置一個最好的辦法,之後我們就可按章行事。」

  這似乎是最好的法子了,他們一至同意這個方案。維勒在主人的允許之下去隨自己的意思去消磨這一夜;他不久就被聚集在酒吧間裡的眾人一致推舉做了主席,而他執行這個可敬的職務的成績使那些酒客們感到非常滿意,所以他們的哄笑和贊許的喧聲竟透進匹克威克的臥室,以致把他的睡眠時間擠掉至少三個鐘頭。

  第二天一清早,維勒正在用半便士的淋浴(他把這錢給了一個在馬廄裡做事的青年僕人,叫他用水龍頭沖他的頭和臉)以驅除昨夜的暢飲的狂熱殘餘,這時,他注意到一個穿桑子色僕人衣服的青年人,他雖坐在院子裡一張板凳上,帶著出神極了的神情讀一本像是讚美詩集的書,但是卻時時對水龍頭下面的人偷看一眼,像是對於他這行為相當地感興趣。

  「這傢伙看上去挺古怪哪!」維勒的眼睛第一次碰到那穿桑子色衣服的陌生人的眼光的時候,心裡就這麼想。那傢伙有一張大而醜的病色的臉,深陷下去的眼睛,一顆特別大的腦袋,上面生了一大把又直又長的黑頭發。「你是個古怪傢伙!」維勒這麼想著,他繼續沖洗著,也就沒有再介意他眼光了。

  可那人的眼光還是不斷的被山姆吸引過來、又從山姆身上移到詩集上,像是想開始談話似的。所以後來山姆乾脆給他個機會表現,便親昵地點一點頭說——

  「你好嗎,老兄?」

  「托你福,我很好,閣下,」那人說,很慎重的樣子,一面掩上書。「我希望你也很好吧,閣下?」

  「嘿,我要不是像個會走路的白蘭地酒瓶,今兒個早晨也就趴在地上不動了,」山姆說。「你是住在這店裡的嗎,朋友?」

  「是的。」

  「怎麼你昨天夜裡沒有跟我們一塊兒喝酒?」山姆問,用毛巾擦著臉。「你看樣子是很快活的——就像一條活鱒魚在石灰簍子裡一樣愉快哪,」維勒低聲加上一句。

  「昨天夜裡我跟我主人出去了,」那陌生人回答。

  「哦,他叫什麼?」維勒先生問,由於突然一陣興奮、再加上毛巾的洗擦、臉上通紅了。

  「非茲·馬歇爾,」桑子色的人說。

  「把手伸給我,」維勒說,走過去:「我要結識結識你。我喜歡你的相貌,朋友。」

  「啊,這可奇怪啦,有緣份嘛,」桑子色的人說,態度顯得非常坦白:「我也非常喜歡你的樣子,所以我剛一看見你在龍頭下面的時候就一直想和你談談。」

  「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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