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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〇


  第六十一章 兩個可笑的懺悔人

  我每寫一本書都花幾個月時間,而在我寫完一本書之前,我就寄居在多佛我姨奶奶家。我當初被收留住下時,曾從一個窗子後看海上明月,現在,我又坐在那窗子後,安安靜靜地寫作。

  我的主張是,只有在我的傳記提到我的創造歷程時,我才談到我的小說,所以我不講述我的文學抱負,由其而產生的種種快樂和憂傷,以及在這方面的成功。我已經說過,我懷著最虔誠,最熱切的心投身于文學,我把我心靈的全部力量都投入其間。如果我已寫成的書有什麼價值,那它們還有書以外的東西可以奉獻。如果我的書毫無價值,那也就沒人在意它們其它的東西了。

  我常常去倫敦,去體會那裡熱熱鬧鬧的都市生活,或和特拉德爾商量某種事務問題。我在國外期間,他用非常準確的判斷力幫我管理財務,使我的財務日漸增長。當我的名氣開始給我帶來大量陌生人的信件時——其中大多無關緊張,也極難答覆——我聽取了特拉德爾的建議,把我的名字寫到他的門上,於是這一帶盡職的郵差把大量給我的信送到這裡。

  我時時去那裡像不領薪俸的內務大臣一樣處理那些信件。

  在這些信件中,常可見一些在博士院外埋伏的無數人之一懇切提議,想借我的名義(如果我肯把未辦理完善的代訴人資格手續辦好)來執行代訴人事務、並將利潤提成若干給我。我謝絕了這些提議,因為我知道這種冒名頂替的代訴人委實夠多了,而且也考慮到博士院已經很壞了,不需要我來幹什麼事使它更壞了。

  當我的名字在特拉德爾的門上大放光彩時,那些姑娘們已回了家;那個鋒芒畢露的小夥子似乎壓根不知道有蘇菲一樣。蘇菲整天把自己關在後面一間房裡,一面做針線活,一面望著房子下面一個狹長並帶有自流井的小花園。不過,我在那裡看到她總是那麼一個快樂的主婦;沒有陌生人的腳步上樓時,她就哼德文的小調,用優美的歌聲使得事務所裡那鋒芒畢露的小夥子變得溫柔起來。

  一開始,我不明白為什麼常見到蘇菲在一個練習本上寫字,也不明白為什麼她一看到我就把那本子合上,趕緊塞進一個桌子的抽屜裡。不久,就真相大白了。一天,剛從法院冒著小雪子兒回家的特拉德爾從他書桌裡拿出一份文件,問我覺得那書法怎麼樣。

  「哦,·別·這·樣,湯姆!」正在火爐前為他烤便鞋的蘇菲叫道。

  「我親愛的,」湯姆心情愉快地說道,「為什麼不呢?你認為那書法怎麼樣,科波菲爾?」

  「很合格,很規範,」我說道,「我不相信我曾看過筆劃這麼老道的書法。」

  「不像一個女人的手跡吧,是不是?」特拉德爾說道。

  「一個女人的?」我重複道。「泥瓦工程比這更像一個女人的手跡呢!」

  特拉德爾大笑起來。於是他告訴我,這正是蘇菲的手跡;他還告訴我,蘇菲斷定他不久將需要一名文書,於是她就做那個文書;他又告訴我,她從一個字帖裡學會了那種字體,並可以在一小時裡抄完——我忘記多少頁了。因為我聽到了這個,蘇菲感到很窘,她便說,等湯姆當了法官時,就不宜這麼隨便宣佈這真相了。湯姆則大加否認,他認為,在任何情況下,他都為此而自豪。

  「她是一位多麼可敬可愛的太太,我親愛的特拉德爾!」她笑著走開時,我說道。

  「我親愛的科波菲爾,」特拉德爾接過去說道,「千真萬確,她是最可愛的女孩!她料理這兒的那樣子,她的敏捷、家政知識、節省和條理性,還有她的那種和善,全都是最好的,科波菲爾!」

  「當然,你完全有理由讚美她!」我接下去說道。「你是個幸福的人。我相信你們使你們各自使你們彼此,都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

  「我相信我們是最幸福的人中的兩個,」特拉德爾又說道,「無論如何,我承認這點。天哪,在那些黑黑的早晨,她點著蠟燭起床,忙著安排一天的工作。不管天氣是好是壞,她都在文書們沒進院之前就去了市場,用最便宜的材料配製最好的小小晚餐,做布丁和餡餅,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條,總把自己打扮得那麼整齊光鮮,夜裡再晚也陪我坐在那裡,總是溫柔和氣,總是可人悅人,幹什麼都為著我。我看到她這麼做時,怎不能相信這都是真的,科波菲爾!」

  他穿上她為他烤暖的便鞋時,對那鞋也流露出愛惜的樣子,把腳舒舒服服伸到爐欄上。

  「我總是不能相信,」特拉德爾說道,「還有我們所享受的!呀,那都不怎麼破費,可非常美妙!有的晚上,我們就在家裡,關上外門,拉上窗簾——那都是她親自做的——還有什麼地方能比這裡更舒服呢?天氣晴好時,我們去外面散步,街上有的是供我們大飽眼福的東西。我們朝珠寶店亮閃閃的櫥窗裡看,我把那些東西指給蘇菲看,如果我買得起,我一定把那盤在白緞底座上的鑽石大蛇買給她;蘇菲也指給我看那鑲寶石帶蓋的雙簧齒輪金表,她如果買得起,會把它買給我。我們選出我們如果能買就會買的勺匙、叉、魚刀、奶油刀、糖夾;好像我們真正已經買下了一樣!然後,我們悠悠來到方場和大街,看見一所房子招租,我們就打量它,並說,如果我當上了法官,這所房子怎麼樣呢?於是我們就將其安排——這一間房間由我們住,那一間給女孩們住,等等。直到我們根據實際情況看它到底適用不適用才罷。有時,我們花半價去戲院的後排座上——據我看,它唯一的特點就是價廉——我們坐在那裡盡興看戲,裡面的每句話都被蘇菲當真,我也這樣。步行回家時,我們也許去食品店買點吃的,或在魚販子那裡買上一隻小龍蝦拿回家,邊談我們所見,邊享用一頓絕妙的晚餐。喏,你知道,科波菲爾,如果我是大法官,我們就不能那樣幹了!」

  「不管你是什麼,我親愛的特拉德爾,」我心想,「你一定會做些快樂的好事,順便說一句,」我說出了聲,「我猜你現在再沒畫骷髏了吧?」

  「事實上,」特拉德爾紅著臉笑著答道,「我不能完全戒掉那習慣,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因為,有一天我坐在最高法院後排,手裡碰巧拿了枝筆,我就心血來潮地想試試自己是不是還記得那本領。我怕在那桌子的架上就有一個骷髏呢——

  還是戴著假髮的。」

  我們倆開懷大笑。特拉德爾含笑望著火爐,用他一慣的寬容口氣說道:「老克裡克爾,」就這樣結束了這場笑話。

  「我這裡有一封從那老——壞蛋那裡來的信,」我說道,由於看到特拉德爾本人竟這麼輕易寬恕了他,我就尤為不肯寬恕他從前對特拉德爾的體罰。

  「從克裡克爾校長那裡?」特拉德爾叫道。「有這樣的事!」

  「在那些被我的名聲和幸運吸引的人中,」我翻看我的信件說道,「在那些突然發現他們一直就很關心我的人中,就有那個克裡克爾。他現在不當校長了,特拉德爾。他退了職,現在是米德塞克斯一個審判官了。」

  我本以為特拉德爾聽了會大吃一驚,可他一點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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