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二四一


  「你猜他是怎麼成為米德塞克斯的審判官的?」我說道。

  「哦,天哪!」特拉德爾答道,「這問題很難回答。也許他投了誰的票,或借錢給了誰,或買進了什麼人的什麼東西,或要挾什麼人,或為什麼人運動,而這人又認識什麼人,那人便讓當地民政官把這差委了他。」

  「不管怎麼說,他得到了這差事了,」我說道,「他在這信裡告訴我,他願意讓我看正在實施中的監獄懲戒的唯一正確的制度,使自新者能真正不再惡變並真正悔過的唯一無可非難的方法——你知道,就是隔離禁閉。你有什麼看法嗎?」

  「關於那制度?」特拉德爾神情嚴肅地問我道。

  「不。而是我是否應接受這建議,還有你是否和我一起去?」

  「我不反對。」特拉德爾說道。

  「那我就寫信這麼告訴他。我相信,你還記得那個把兒子趕出了家,使妻女過著痛苦生活——更別說如何待我們了——的克裡克爾吧?」

  「一點沒忘。」特拉德爾說道。

  「雖然我沒能發現他對任何其他人有過同情心,」我說道,「可是讀了他的信,你卻會發現他對任何重罪犯人來說都是極富同情的人呢!」

  特拉德爾聳聳肩,非常不當回事。我也不指望他吃驚了,我自己也不覺得吃驚,除非我真地對於這類嘲諷現實的荒唐現狀看得太少。我們定好了去參觀的時間,我便當晚照我們的計劃給克裡克爾先生寫了信。

  在約定的日子裡——我相信是次日,且不管它——特拉德爾和我去克裡克爾管理的監獄。那是幢龐大堅固而造價很高的建築。我們走近大門時,我不禁想,如果有人受了鼓動而提議用修這屋所耗的一半來為年輕人建所實業學校,或為孤寡老人建所養老院,那會在英國引起多麼大的驚恐呀。

  在一個氣勢雄偉、宛如在巴比塔底層的辦公室裡,我們被引見到了我們的老校長面前。其時還有一夥人在那裡,其中兩三人為較繁忙的審判官一類人物,還有一些是他們帶來的參觀人。他像一個過去啟迪和造就了我思想並一向非常愛我的人那樣接待我。我介紹特拉德爾時,克裡克爾先生以相似的態度但低一級的程度表示,他一直都是特拉德爾的導師、哲學家和朋友。我們尊敬的老師蒼老了許多,但外表並未見好半點,其臉仍然那樣紅,其眼仍那樣,還更陷進去了一點。我記得他的白髮曾稀疏但還濕濕的,現也已脫光;他禿頭上的粗血管並不讓人看了要比過去覺得好一點。

  和這些先生們談了一會話,從這談話中,我似乎得出這麼一種結論,既除了不惜以任何代價為囚犯們謀求安逸享樂外,這世界上再沒什麼值得留心的了,而監獄外的偌大一個天地也再沒什麼值得做的了。然後,我們就開始參觀。當時正值開飯的時候,我們先走進那寬敞的伙房,在那裡,以鐘錶機械的準確和規律,分發每個囚犯的飲食並將其送進囚室中。我悄悄對特拉德爾說,看到這些用上乘材料做的豐盛飯菜,再想想士兵、水手、勞工和大部分老實苦幹的勞動者(別說乞丐了)的食物,覺得反差十分懸殊;後者的每五百個人中沒有一個吃的有眼下這樣的一半好。可我聽說,那個「制度」需要高標準生活;一句話,或一言以蔽之,那個「制度」本身就能排除一切懷疑,解決一切不妥。除了那個制度,似乎沒人想到還應有別的制度可以加以考慮。

  我們在高大的穿廊中走過時,我問克裡克爾先生和他的眾友人,他們認為這支配一切又高於一切的制度其主要好處為何?我發現其好處便是使囚犯能完全隔離——因此在禁閉中無人知道另一人的任何事;另外就是有利於囚犯的精神狀態得以恢復,從而可望能真正地悔過自新。

  好吧。當我們開始訪問囚室裡的一個個囚犯時,當我們走過囚室前的走廊時,當我們聽關於去教堂等有關情況的介紹時,我想到囚犯仍很有可能相結識,也很有可能通風傳信。在我寫到這裡時,我相信這已被證明不是妄猜了。不過,在當時若表示有這種猜疑便等於對這制度不敬,所以我當時盡可能想發現犯人悔悟的事蹟。

  但在這樣做時,我心中十分疑慮。我發現這裡的悔悟如同縫衣店中外衣和背心一樣都是同一個流行著的一款式。我發現,大量的坦白書中不但性質相似,但詞句也很少有不同之處(這一點尤令我生疑)。我發現許多因不能將葡萄弄到手而誹謗園中所有葡萄的狐狸,卻幾乎沒發現不偷可以到手的葡萄的狐狸。最重要的是,我發現坦白最動人的人是最引人注目的對象;他們的自以為是,他們的虛榮心,他們對刺激的需要,他們對欺哄的嗜好(其中許多人的經歷說明他們對欺哄的嗜好簡直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地步),都正是這類坦白的動機,並借這類坦白得到滿足。

  在我們巡視時,我常聽到說一個什麼27號,好像他是最受重視的,簡直是個模範犯人。於是,我決定在見到27號之前對我的上述判斷持保留態度。我還聽說,28號也是一顆不尋常的明星,其光彩不幸因為那27號的非常光輝而顯得暗了點兒。27號怎樣熱誠地勸告他周圍的一切人,他怎樣不斷地給他母親寫些詞句美麗的信(他似乎很惦念她),我聽得實在夠多了,以至我急於見到他。

  我必須忍耐,因為27號是壓軸的重場戲。不過,我們終於來到他的囚室門前了。從門上一個小孔向裡張望的克裡克爾先生十分讚美地告訴我們,他正在讀一本《讚美詩集》呢。

  於是立刻引起人頭攢動,都想看看那讀《讚美詩集》的27號,一下那小孔前竟有五六層的人頭擠在那裡,塞住了視線。為了消除這不便,同時也為了給我們和這純潔無瑕的27號一個談話的機會,克裡克爾先生命令把那囚室的門打開,請27號到走廊上來。命令執行了。特拉德爾和我大吃一驚——

  我們見到的那個悔悟了的27號不是尤來亞·希普還是誰?

  他也馬上認出了我們。他出來後,就馬上——仍和舊時一樣扭動著身子——說道:

  「你好,科波菲爾先生。你好,特拉德爾先生。」

  這一問候引起在場的人們交口稱許。我有點感覺到,人們為他竟肯屈尊向我們打招呼而感動了。

  「喂,27號,」克裡克爾先生憐惜而讚賞地說道,「你今天覺得怎麼樣呀?」

  「我是很謙卑的,先生!」尤來亞·希普答道。

  「你一向都這樣呀,27號,」克裡克爾先生說道。

  這時,又有一位先生十分關切地問道:「你感到很舒服嗎?」

  「是的,謝謝你,先生!」尤來亞·希普朝那方向看了看說道,「我在這裡比在外面一直過得舒服。我現在知道我的錯誤了,先生。這就使我舒服了。」

  有幾位先生大為感動,於是又一位先生極為動情地擠上前問道:「你覺得牛肉怎麼樣?」

  「謝謝你,先生,」尤來亞朝這新的聲音發出的方向看著答道,「昨天的牛肉比我所喜歡的硬些;不過,我當忍受。我已經犯了錯誤,先生,」尤來亞堆著謙卑的笑臉巡視著說道,「我應該對此不怨不恨地忍受。」

  一部分是為了對27號那高尚的精神欽敬,一部分是為了對那使27號訴苦的包飯人的義憤(克裡克爾先生當時就把這記了下來),人群中立刻響起一陣低語。27號站在我們中間,好像是先賢祠裡主要的美德表記一樣。為了要讓我們這些新皈依的人同時受到更多光明照耀,放28號出來的命令也發出了。

  我已經吃了很多驚,當李提默先生拿著一本善書走出來時,我只感到一種無可奈何的不解了。

  「28號,」一個沒說過話、戴著眼鏡的先生開口了,「我的好人,你上個星期埋怨可可不好。那以後怎麼樣了?」

  「謝謝你,先生,」李提默先生說道,「弄得好點了。如果我可以斗膽說一句,先生,那我認為和可可同煮的牛奶並不純;不過,我知道,先生,倫敦的牛奶摻了假的多,純牛奶是很不容易得手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