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二三八


  她用她才有的那可愛的詳和使我平靜了下來。引我談起我們的分別。她對我說她曾背著我多次看望過的愛米麗,對我深情地談起朵拉的墳墓。她憑她高尚心靈的精確本能輕柔和諧地撥動了我的記憶之弦,使得那每條弦都和美,使我可以平靜地聽那若有若無的悲愴哀樂,卻又不用躲避被它喚醒的其它記憶。當那全部樂音中有她——我生命中的吉祥天使——可愛的旋律時,我又怎麼會回避呢?

  「你自己呢,愛妮絲,」我慢慢說道,「給我談談你自己吧。

  你幾乎一點都沒對我說你這麼久以來的生活呢!」

  「我有什麼說的呢?」她容光煥發的臉上佈滿微笑地說道,「爸爸很平安。你在這兒看到我們了,我們安安靜靜地生活在我們自己的家裡;我們的憂愁消除了,我們的家庭又回到了原樣;親愛的特洛伍德,知道了這個,你就什麼都知道了。」

  「什麼都知道了,愛妮絲?」我說道。

  她帶著一絲不安地望著我,顯得吃驚。

  「再沒別的什麼了,妹妹?」我說道。

  她臉上褪去的紅暈又回來了,然後再度褪去。她微笑了;

  我覺得那微笑中含有一種無言的悲哀。她又搖搖頭。

  我本想引她談我姨奶奶暗示的那問題,因為我雖知道明白那秘密會令我痛苦,可我要磨煉我的心,盡我對她的責;但是一見她這麼不安,我就不去談那問題了。

  「你有很多事要做吧,親愛的愛妮絲?」

  「我學校的事?」她又神情泰然地抬起眼睛說道。

  「是呀,學校的事很辛苦吧,是嗎?」

  「那種辛苦是那麼讓人愉快,」她回答道,「用辛苦兩個字來形容它,似乎對它不起呢。」

  「凡是好事於你都不難。」我說道。

  她臉上的紅暈又一度複來而複去。當她低下頭時,我又一次看到那同樣悲哀的微笑。

  「你可以等到爸爸回來,」愛妮絲高興地說道,「和我們一起度過一個白天吧?也許你可以在你自己的臥室裡睡吧?我們總把那臥室叫做你的臥室。」

  我不能那樣,因為我已答應過姨奶奶要晚上騎馬回她那裡,可我一定盡興地在這裡度過整整一個白天。

  「我還得做一會兒的囚犯呢,」愛妮絲說道,「不過這兒有的是舊書,特洛伍德,還有舊的樂譜呢。」

  「連那些花也還在這裡,」我朝四下看著說道,「也許還是那種。」

  「你在國外的日子裡,」愛妮絲笑著接過去說道,「我喜歡讓一切都保持我們還是孩子時的那樣子。因為,我覺得那時我們很幸福。」

  「我們那時的確很幸福!」我說道。

  「一切能使我想起哥哥的小玩藝都是我喜歡的伴侶,」愛妮絲用她熱誠的目光高高興興地看著我說道。「連這個」,她把依然掛在她腰上的那個裝滿鑰匙的小籃子指給我看,「似乎也叮叮噹當響著老調兒呢!」

  她又笑了笑,就從她先前進來的那門出去了。

  我的任務是用宗教的精神來守護這姐妹的感情。這是我留給自己的一切了,也是一種珍寶。如果我動搖了這神聖的信任和習慣的基礎——正是在這基礎上那姐妹的感情才被交托給我的——那麼我就會失去這感情,永遠也不可複得。我非常重視這點。我越愛她,就越不能忘記這點。

  我到街上散步。我又看見了我的老對頭,就是那個屠夫,他現在是個地方民團的治安人員了,他的指揮棒就掛在肉店裡;由於看到了他,我就去看我當年和他交戰的地方,在那裡我又回想起謝福德小姐和大拉金斯小姐,還有所有那些當然沒有結果的愛情、舊日的喜好和憎惡。除了愛妮絲,當年的一切都已隨時間逝去了。只有她一直是我頭上的一顆星,越來越亮,越來越高。

  我回來時,威克費爾德先生已從他的一個花園回家了。那花園在城外兩英里左右的地方,現在,他幾乎每天去那裡管理。我發現他確實像我姨奶奶所說的那樣。當我們同半打左右的小女孩一起坐下進晚餐時,他似乎是牆上他那英俊肖像畫的一個影子了。

  我記憶中那安靜地方又充滿了昔日的詳和安寧。晚餐後,因為威克費爾德先生不再喝酒了,我也不想喝。我們便都去了樓下,愛妮絲和她的小學生在那裡唱歌、做遊戲、做功課。喝過茶後,那些孩子離開了我們,我們三人就坐在一起,談起了往事。

  「我過去,」威克費爾德先生搖搖白髮蒼蒼的頭說道,「幹了許多讓我悔恨的事——非常讓我悔讓我恨的事,特洛伍德,你知道得很清楚的。不過,就算我可以把過去勾消,我也不會那樣幹。」

  看到我身邊他這張臉,我不難相信他的話。

  「我要那樣的話,就會勾消那忍耐、忠誠、孝心和天真的愛心,不!哪怕我忘掉自己,也不能忘掉這一切!」他又說道。

  「我瞭解你,先生,」我溫和地說道,「我尊敬那歲月,一直都尊敬。」

  「可是沒人知道,連你也不知道,」他接過去說道,「她做了多少,忍了多少,她怎樣努力掙扎過。親愛的愛妮絲呀!」

  她懇求似地把手放到他胳臂上,請他不要再說下去。她的臉非常蒼白。

  「好了,好了!」他歎了口氣說道。我這時看出,他把和我姨奶奶告訴我的事有關的那些讓她受過或仍在忍受痛苦的事放開到一邊了。「嘿!我還沒把她母親的事告訴過你呢,特洛伍德。有誰對你說起過嗎?」

  「從沒有呢,先生。」

  「事並不多,但其中痛苦很多。她違背了她父親的意願而嫁給了我,於是他和她斷絕了關係。在愛妮絲來到這個世界上之前,她請求他原諒她。可他心腸非常硬,而她的母親又早去世了。被她父親拒絕後,她的心傷透了。」

  愛妮絲靠在他肩上,輕輕摟住他的脖子。

  「她生有一顆多情而溫柔的心,」他說道,「她的心受了傷。我非常瞭解那情深的天性。如果我還不瞭解,就沒人能瞭解了。她很愛我,卻又從來都沒快樂過。她就一直暗中忍受這痛苦。她原本不太健康,在遭他最後拒絕時又受了挫折——這不是第一次,這是許多次以後的最後一次——她憔悴了,終於死了。她留給我的是出生才兩個星期的愛妮絲,還有你剛來時就看到的我頭上那白髮。」

  他親吻愛妮絲的面頰。

  「我對我可愛的孩子所懷有的感情是一種病態的感情,可那時我的精神是完全不健康的。我不再說那事了。我不想談我自己,特洛伍德,只想談她的母親和她。如果我告訴你一點有關我過去和現在的線索,我想你會明自的。愛妮絲是什麼樣的,我不必說了。我一直都從她的個性中辨認她母親的一些往事,所以,今晚當我們三個經過那些很大的變化又聚到一起時,我把這故事告訴你。我已經把它全講出來了。」

  他那垂下了的頭,她那有如天使的臉和孝心,使這故事有一種比過去更令人悲哀的淒涼。如果我要用什麼來紀念這一夜的團聚,那就應該用這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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