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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第六十章 愛妮絲

  屋裡只剩下姨奶奶和我以後,我們一直談到深夜。已移居海外的人每次來信都怎樣愉快並滿懷希望;米考伯先生怎樣已寄回一筆筆小數目的錢以償還「金錢的債務」——他過去怎樣像在男子漢和男子漢之間那樣嚴格辦事樣借下的債;珍妮怎樣在我姨奶奶回多佛後又來伺候她,並實行那排斥男性的主義而和一個生意不錯的酒店老板結了婚;我姨奶奶怎樣表示對那偉大的主張表示認可而幫助和教導那新娘,還親自參加了那場婚禮;這些都是我們所談到的——我也早從我過去收到的許多信中知道了。當然,我們不會忘記狄克先生。我姨奶奶告訴我,他曾不斷抄寫他能得到的一切東西,並借這一工作而把查理王一世放到了一邊。他是自由而快樂的了,不再感到生活的乏味,這又怎樣成為她一生的主要快樂和收穫之一;還有除了她,沒有別人能充分理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這仍被當作一個全新的總結。

  「特洛,你什麼時候,」當我們像原先那樣在火爐前坐下時,姨奶奶拍拍我的手背說道,「你什麼時候去坎特伯雷呀?」

  「如果你不和我一起去,姨奶奶,我就明天早上騎馬去。

  你去嗎?」

  「不!」我姨奶奶用她那種簡捷明瞭的方式說道,「我不想去別的地方。」

  那我就騎馬去,我說。如果我不是迫切想看到她而是要看別的人,我今天就不會經過坎特伯雷而不在那兒留下了。

  她聽了我的話很開心,不過她說道:「得了,特洛,我的老骨頭准能留到明天呢!」見我又在若有所思地坐在那裡盯著火時,她又拍拍我的手。

  我所以若有所思,因為我不能不在回到這裡時而且挨愛妮絲這麼近時而不感到那久已揪心的悔愧。這悔愧使我領悟到早年我不曾學到的東西,也許它已減輕了許多,但仍然是悔愧。「哦,特洛,」我好像又聽到姨奶奶那樣說,我現在也比較要更為瞭解她了——「盲目,盲目,盲目!」

  我們兩個都沉默了幾分鐘。當我抬起眼睛時,我發現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也許,她已看出我的心思了,因為我覺得我的心思雖然曾是狂熱的,現在卻比較容易被猜度的了。

  「你會發現,她父親已是白髮蒼蒼的老人了,」我姨奶奶說道,「可在各方面來說,他比過去更好了——他成了一個自新的人。你也會發現,他現在不再用他唯一的狹小尺度來衡量其他人的趣味,歡樂和憂傷了。相信我,孩子,當那一切被那樣衡量著;一定會縮小許多呢。」

  「當然,一定縮小了。」我說道。

  「你會發現,她,」我姨奶奶繼續說道,「還一如既往地善良、美麗、誠懇、無私。如果我知道有更高的稱許之詞,特洛,我一定用來形容她。」

  對她怎麼稱讚也不會過份;對我怎麼責備也不會過頭。

  哦,我偏離正途多遠了呀!

  「如果她把她周圍的女孩調教得像她自己那樣,」我姨奶奶噙著淚花誠懇地說道,「哦,上帝知道,她就沒白白活這一生了!有用和快樂,正像她當日說過的!她怎麼會沒有用和不快樂呢!」

  「愛妮絲有沒有——」我自言自語道。

  「嘿!嘿!有沒有什麼呀?」我姨奶奶很尖銳地說道。

  「有沒有愛人。」我說道。

  「二十個呢,」我姨奶奶懷著一種憤怒的驕傲叫道,「自你去後,我親愛的,她完全可以結二十次婚呢!」

  「沒有疑問,」我說道,「這是沒有疑問的。可是她有沒有配得上她的愛人呢?愛妮絲不會看中配不上她的人呀。」

  我姨奶奶手托著下巴沉思了一會兒。她慢慢抬起眼皮看著我說道:

  「我懷疑她有一個心上人,特洛。」

  「一個有出息的人?」我說道。

  「特洛,」我姨奶奶很嚴肅地說道,「我不能說。我連把這話告訴你的權利都沒有。她從來沒對我說過,只不過我自己這麼猜罷了。」

  她看著我,那麼關切,那麼注意,我甚至發現她在顫抖了。這時,我覺察到她對我最近的心思非常留心。在那許多個日日夜夜,我內心反復衝突後所下的決心這時更堅定了。

  「如果是那樣,」我開始說道,「我希望是——」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樣,」我姨奶奶趕緊說道,「你不應該受我懷疑之心的影響。你應當把我的猜測放在心底。也許,我的猜測是毫無根據的。我不該說出來。

  「如果是那樣,」我重複道,「愛妮絲會在她認為適當的時候告訴我的。我對其坦誠公佈過那麼多秘密的妹妹,姨奶奶,是不會覺得難於向我啟齒的。」

  姨奶奶的目光像當初轉向我時那麼緩緩收回。她沉思著用手捂住她的眼,慢慢地將另一隻手放在我肩頭。我們就這樣坐在那裡回首往事。一直到我們分手就寢,我們都沒再說任何話。

  一清早,我騎馬去我過去上學的地方。雖然我抱著戰勝自己的決心,但想到馬上就要又見到她了,我不能說我是很輕鬆的。

  記得很清楚的地方很快就遊歷過了,我便來到那裡每塊石頭於我都是一篇兒童故事的安靜街道。我步行到那老住宅前,卻又走開,因為我心情太激動了而無法走進去。我終於回來了。我經過那裡時,朝曾先為尤來亞、後為米考伯先生坐著的那圓室的矮窗裡張望。我看到這房間已改成一個小客廳了,事務所已沒有了。除此以外,那安靜地老宅仍和我當年首次見到它時一樣清潔整齊。我請接待我的新女僕轉告威克費爾德小姐,說一位海外朋友差遣來問候她的人到了。我被帶著走上那光線幽暗的樓梯,並被提醒要留心這樓梯——我早已熟悉的樓梯——然後就到了那沒任何變化的客廳。在架子上放著愛妮絲和我當年讀過的書,我過去很多夜裡坐在其旁做功課的那書桌還擺在老地方。希普母子曾硬加在那裡的一些變化又都消失了,一切都是原樣了。一切都和在快樂歲月裡的一樣。

  我站在窗前,看那古老街道對面的住房,回憶起我剛到時是怎樣在陰雨的下午張望著它們,回憶我怎樣總猜測不時在窗口出現的人,並用目光追隨他們上下樓梯;那時女人總穿著木鞋呱呱嗒嗒地走過人行道,讓人發悶的雨斜斜落下,從對面的噴水口泄出,然後流到大路上;我記起在那陰雨的夜晚,當無家可歸的人們用棍子穿起行李放到肩頭,蹣跚而過時,我懷著什麼樣的心情觀察他們,仍和那時一樣,我覺得街上彌漫著濕土、濕樹葉、濕棘藜的氣味,還覺到有在我那困苦旅行中吹到我身上的風。

  鑲板壁的牆上那扇小門開了,我吃了一驚地轉過身來。她向我走過來,她美好明淨的眼光與我的相遇。她站住了,把手放在她胸前。我把她摟到懷中。

  「愛妮絲,我親愛的姑娘!我來得太突然了!」

  「不,不!看到你,我很高興,特洛伍德!」

  「親愛的愛妮絲,又見到了你,我多幸福呀!」

  我緊緊摟住她。有一會兒,我們倆都沒說話。然後我們並肩坐下;她天使般的臉轉向了我,她那歡迎的表情正是我整年整年無論是睡夢裡還是醒來都在我心頭想往的。

  她那麼誠實,那麼美麗,那麼善良——我受她的恩惠實在太多了。我覺得她太可愛了,我找不到可以表達我感情的詞句。我想為她祝福,我想向她道謝,我想告訴她,我受她的影響有多大(就像我曾在信中常說到的那樣);可我的一切努力都是枉然。我的愛和喜樂是難以言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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