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二二四


  我站到這些人群中,發現婦人們在哭泣,因為她們的丈夫乘著捕魚的或捕蠔的船兒出海,而這樣的船在到達安全地點後沉沒的可能性太大了。人群中還有頭髮已灰白的老水手,他們看著水面上的天,一邊搖頭,一邊相互小聲說著什麼;還有焦急緊張的船主們,有擠在一起看著大人臉色的小孩,有激動而不安的健壯船夫,後者從掩護著他們的物體後用望遠鏡觀察大海,好像觀察一個敵人一樣。

  在一陣陣吹得人睜不開眼的狂風中,在飛舞旋轉的沙石和可怕的喧鬧聲中終於得到一個暫時的間歇而足以看看海時,我被那海嚇得不知所措了。高高的水牆一堵接一堵沖過來,達到最高峰後跌下時,似乎連它們中最小的一堵也能吞沒這個市鎮。退卻的海濤轟隆一聲往後撤去,似乎要在海邊挖一個深深的坑,要把地面毀壞。浪頭白花花的巨浪轟轟然撲向海岸,在到達陸地前就撞擊得粉碎,每一片碎浪都飽含了一切的憤怒力量,急急忙忙又重新組合成另一個怪物。起伏的高山變成了深谷,起伏的深谷(不時從那中間飛過孤零零的海燕)又變成了高山。大量大量的海水發出震耳的轟鳴聲震動著、搖撼著海岸;隨著每聲轟鳴而來的海潮聚成一種形象,然後馬上變幻並離去,在這同時又把另一股奔騰的潮水擊退、驅開;在地平線那頭像彼岸的高塔和建築的浪影時起時落;烏雲急急地厚厚罩下;我似乎看到天崩地裂。

  至今,人們仍記得這場風,認為那是在海岸上空前而又絕後的最大一場。但是在被那難忘的大風招來的人群中,我沒找到漢姆,我便頂著狂風到他家去。他家門關著。由於沒人開門,我便從小巷僻街去他做工的工場。在那裡我聽說他已到羅斯托夫特去了,去幹一種需要他的技術的緊急修船工作,不過他次日早晨可以按時回來。

  我回到旅店。我洗澡,換了衣,想睡卻睡不著,這時是下午5時。我在咖啡室的火爐邊坐了還不到5分鐘,藉故撥火來找人說話的茶房告訴我,說在幾浬外有兩條運煤船已連同所有船員被沉入海底了。還有一些船仍在拋錨處吃力地掙扎,想艱難地躲開海岸。如果再有像昨晚那樣的一個晚上,他說,那就會要了他們的命,也會把所有水手的命都要掉!

  我很煩悶發愁,也很寂寞苦惱;因為漢姆不在,我感到十分不安。近來的一系列變故給我的影響真說不出的嚴重,由於這麼長時間的狂風吹打也使我頭昏腦脹,我的思維和記憶紛亂到使我已無法清楚地識辨時間和空間了。所以,如果我那時到鎮上去,碰見我明知這時肯定在倫敦的人我也不會驚詫,我相信。可以說,在這方面,我的頭腦有種特別的麻木之感。可是它也忙於應付由這地方自然而然撩起的回憶,這些回憶格外清楚,格外生動。

  懷著這種心情,一聽到茶房講有關船的那些悲慘消息,我不中分說,便很快聯想到漢姆是極不安全的了。我相信,我怕他會經海路從羅斯托夫特回來而失事。這恐慌越來越甚,我決定在吃晚飯前再去船塢,問船匠們的看法,看他是否可能走海路回。如果船匠們說出哪怕一丁點那種理由,我也要去羅斯托夫特,把他一起帶回,免得他走海路。

  我急忙訂下晚飯便走回到船塢。我來得正是時候,因為一個手拿燈籠的船匠正在鎖工場門了。聽我問他這問題後,他大笑了起來,並說不用害怕,不論是頭腦清醒的人,還是不清醒的人,都不會在這種暴風雨中開船的,何況生來就航海的漢姆、皮果提呢。

  事先我就料到,我這麼做會招人笑,我仍無法不這麼做。我走回了旅店。如果那樣的風還能再加強,那我想它正在加強。那怒號和咆哮,門窗的叮噹撞擊,煙囪的搖晃,我寄身的那幢房子明顯的擺動,海水的喧騰,比早晨時更可怕了。但這時又加上了一大片黑暗;黑暗給暴風增加了新的恐怖,是真的加上幻想的恐怖。

  我無法飲食,坐臥不寧,定不下心做任何事。我心中有一件事稍稍和外界的暴風相呼應著,觸動了我潛伏的記憶,在我記憶深處引起一陣激動。不過,在那與轟鳴的海水同樣顛狂混亂的思想裡,最重要的仍是暴風和我對漢姆的惦念擔憂。

  我的晚餐幾乎是原樣被撤走了。我想用一、兩杯酒提提神,卻毫無效果。我在火爐前昏昏睡去,但卻並沒失去意識,不但能感到屋外的喧鬧,也知道我所在的地方。在一種新的無法形容的恐怖下,那兩種意識都褪色了;我醒來時,或當我從那把我囚禁在椅子上的昏睡中掙脫出來時,我全身由於不可思議和不明原因的恐怖而發抖。

  我踱來踱去,試著讀一份舊報,聽那可怕的喧聲、看爐火中變出的各種面孔、景象和形體的幻象。只有牆上的時鐘不受驚擾發出不變的嘀噠聲,終於讓我苦惱得決心上床去睡了。

  在那樣的夜晚,聽說一些旅店的僕人已同意一起坐著守候早晨,這讓人聽了感到安心。我極疲乏,也極頭昏腦脹,就這樣上了床;可是我一躺下,所有那種感覺又都消失了,仿佛被施了魔術一樣,我完全清醒了。

  聽著風聲和水聲,我躺了幾個小時。我時而想像聽到海上的慘號,時而清清楚楚聽到人放信號槍,時而聽到鎮上有房子坍塌。有幾次,我起來朝外看,可是除了我沒吹熄而仍發著黯然光芒的蠟燭,還有我自己那張映在玻璃上的臉從黑暗的外面朝我看著,我什麼也看不見。

  我的煩躁終於使我急急穿上衣下了樓。在那大廚房裡,我看到朦朧中從房梁上垂下的鹹肉和洋蔥瓣,守夜的人神氣各異地圍著一張為了避開那個大煙囪而專門移到靠門口的桌子坐著。我出現時,一個用圍裙塞著耳朵、眼睛望著門口的少女大喊了起來,她把我當做一個鬼了呢;可是其他人要鎮靜些,很樂意再增加一個伴。問到他們剛才談論的問題,一個男人問我說,那些沉沒的運煤船上水手的靈魂會不會在暴風雨中出現呢?

  我推測,我在那裡停留了2個小時。有一次,我拉開院門,朝空蕩蕩的街道看看,撲面而來的是沙礫、海草和水沫。我怎麼也關不上那門,只好叫人來幫忙,才把那門迎風推上了。

  我終於又回到我那冷清的臥室時,那裡是一片黑暗;可我這時很累了,就又上了床,陷入了沉睡,就像從高塔墜落;從懸崖上跌下一樣。我有個印象,那就是風一直在吹,吹了好久,雖然我夢到我到了別處,見了不同景象。終於,我對現實那無力的把握也失去了,我和兩個親密朋友在轟隆隆炮聲中去攻打某市鎮,不過,我不知道那兩個人是誰。

  炮聲那麼響,又那麼連續不斷,我聽不見我很想要聽的東西。我最終使勁挪動了一下,終於醒了過來。天已大亮,已是8、9點鐘了,暴風代替了大炮,有人敲我的門並叫喊著。

  「什麼事?」我叫道。

  「一條船破了!就在附近!」

  我一下從床上跳下,問道:「什麼船?」

  「一條從西班牙或葡萄牙運鮮果和酒的帆船。如果你想看,先生,就快點!據岸上人推測,它隨時會成碎片呢。」

  那緊張的聲音沿著樓梯叫喊而去,我盡可能披上衣往街上跑去。

  我前面有很多人都朝海邊跑。我趕過了許多人朝那裡跑,不久就看到那發怒的海了。

  這時,風也許已經低了一點,可正如我夢見的幾百門大炮中有幾門停放了一樣,那減低的勢頭不大能感覺得出來。被攪動了整整一夜的海比我昨天見到的又更可怕了。這時,它的每一個形態,都有一種擴張的勢頭;浪頭一個又一個掀起,一個比一個高,一個壓下另一個,數不盡的浪頭排山倒海而來,那氣勢令人心驚膽戰。

  由於那淹沒了人語聲的風浪聲,由於那人群,由於說不出的混亂,由於我最初抵抗那惡劣氣象幾乎窒息的掙扎,我已昏沉沉了。我向海裡那條破船望去,可是除了一個又一個噴著白沫的巨大浪頭,我什麼也看不見。站在我身旁一個半裸的船夫伸出他那裸露的胳膊向左邊指(上邊刺了一根指向同一方向的箭頭)。於是,天哪,我看到了,離我們很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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