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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三


  第五十五章 颶風

  現在,我寫到我一生中一樁大事件了。這件事是這麼令人難忘,又這麼令人害怕,這麼和本書的已往許多事有千絲萬縷剪不斷的聯繫;從一開始講到它,越往下寫,我覺得它變大,就像一座平原上的高塔那樣,而且覺得連我早年的生活也被它預先就投上了陰影。

  就在這事發生了的若干年後,我仍常常夢到它。我被它而激動得驚醒,我覺得我安靜的臥室在那寂寞長夜裡也飛騰著它的狂濤巨浪。直到現在,我還常夢見它,雖說其間隔時間變長了些而且也不那麼有規律了。只有稍稍言及任何一場暴風,或一個海岸,我就馬上痛切地聯想到它。我要想當時目睹它那樣把它生動明晰地寫下來。我不是在回憶它,我是清清楚楚看著它,因為它又歷歷在目了。

  移居它國旅人的船期很快就要到了,我那仁慈的老保姆來到了倫敦,我們剛見面時,她都為我幾乎心碎。我常常和她、她的哥哥,還有米考伯一家(他們常在一起)在一塊,可我從沒見到過愛米麗。

  在行期將近的一個晚上,只有我和皮果提以及她的哥哥在一起。我們的話題轉到了漢姆。她詳盡地告訴我們他是怎樣熱情地和她告別,他怎樣保持剛毅平靜;她相信,他近來尤為痛苦。這話題永遠不讓那熱心人生厭;只要是關於他的話,我們聽的時候懷的興趣就和她說的時候懷的一樣。

  我姨奶奶和我那時遷出了在海蓋特的兩幢小屋;我準備去外國,她準備回到她在多佛的小屋。我們在考文特花園找到一個臨時住處。那天晚上談話後,我往那寓所走時,一面回憶起我上次去雅茅斯時漢姆和我之間說過的話。原來我想,等和皮果提先生在船上告別時,我再留給愛米麗一封信;現在我有些動搖了,我覺得就現在寫給她為好。我覺得,收到我的信後,她或許願意由我轉給她那不幸的愛人一句臨別之言。我應該把這麼一個機會留給她。

  於是,在上床前,我坐在臥室裡給她寫信。我告訴她我已見過他了,他求我告訴她我在本書適當之處已寫過的那番話。我忠實地複述,就算我有權利誇大,我也不需要誇大。那一番話那麼真摯和善良,不需要我或任何人予以潤色修飾。我把信放在外面,準備一早就送出;還附了一行給皮果提先生,請他把信轉交給她;這以後我就去睡了,時值破曉。

  可是我一直到太陽出來才睡著,所以一直很累很無力。第二天我一直躺到很遲,精神很差。我姨奶奶悄悄來到床前把我驚醒。我在睡著時也感覺到她在我身邊,相信我們大家都會有這種感覺。

  「特洛,我親愛的,」我睜開眼時,她說道,「我正猶豫不決,是不是該把你叫醒。皮果提先生來了;要他上來嗎?」

  我答應說要,不一會兒他就上來了。

  「衛少爺,」我們握過手後,他說道,「我把你的信交給了愛米麗,少爺,她就寫了這個;並求我請你看看。如果你認為這中間沒什麼不妥的,就請你轉交。」

  「你看過了嗎?」我說道。

  他悲傷地點點頭。我打開信,看到:

  「我已得到你的口信。哦,我能怎麼寫才能感謝你對我的那仁慈而純潔的善心呢?我把那些話牢記在心,至死不忘。那些話是些很鋒利的刺,不過也是極度的安慰。

  我為那些話禱告,哦,我禱告得很多。當我知道你是怎樣,舅舅是怎樣,我覺得上帝也是怎樣的,我可以向他哭訴。永別了。現在,我親愛的,我的朋友,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永別了。在另一個世界上,如果我得到赦免,我可以成為一個小孩去你那裡。無限感激。無限祝福。祝你永遠平安。

  這就是那封淚痕斑斑的信。

  「我可以告訴她,說你認為沒有不妥,答應替她轉交嗎,衛少爺?」我看完後,皮果提先生說道。

  「沒問題,」我說道,「不過,我想——」

  「哦,衛少爺?」

  「我想,」我說道,「我要再去雅茅斯。在你們船開以前,我還有足夠的時間來回一趟。我一直掛念著懷著孤獨寂寞之心的他;這一次我把她親筆寫的信交到他手上,然後你可以在出發前告訴她,他已收到信了,這會對他們雙方都是一樁善舉。我鄭重地接受了他的委託,親愛的好人,我要做得越周到越好。這段路於我不算什麼。我心裡很躁鬱,活動活動要好些。今天晚上我就動身。」

  雖然他一個勁想勸阻我,但我明白他也同意我那麼做,我也知道,就算我的想法本來不堅定,現在也堅定了。他在我請求下,去售票處為我在郵車上定了個坐位。那天晚上,我坐上車,走上我曾懷著無限沉浮之感來往於其間的那條大路。

  「你不覺得,」在離開倫敦後的第一個站上,我問那個車夫道,「天色很特別嗎?我不記得我見過這種天色呢。」

  「我也不記得——沒像這樣的。」他回答道,「那是風呀,先生,我想,海上就要出事了。」

  那疾馳的雲一片暗黑色,像是染上了從濕柴上冒出的煙的那種雜亂顏色一樣,它在空中起伏翻騰成令人心驚的一堆,高得叫人以為那雲堆的高度比從天上穿到地下最深的洞底還要大;月亮像發了瘋一樣,什麼也不顧地要從那雲堆鑽過去,仿佛受於自然規律可驚的變化也讓她迷了路,迷了心智。風已經刮了整整一天;而那時風聲仍很大,仍在刮。又過了2小時後,風更猛更厲,天色更陰暗了。

  到了夜色更深時,雲密密聚合在一起,把已經很暗的天空又嚴嚴實實地鋪了個滿;風越來越猛了,風勢仍在增大,直到我們的馬也幾乎不能頂風而行了。在那一晚上最黑的時候(時已值9月底,夜已不短了),車前的引路馬幾次轉過身來或僵立不動;我們常常擔心馬車會被吹翻,一陣陣雨急急地像刀一樣落下,在這種時候,只要有牆或樹可以躲躲,我們就馬上停下,因為我們再也不能堅持了。

  破曉時,風更刮得猛了。過去,我在雅茅斯時,聽船上的人說過颶風如大炮,可我還從沒見過這種風,或任何與此相近的風。我們來到伊普斯維奇時已很晚了。自離開倫敦10英里後,我們就只好一寸一寸往前挪。我們發現集市上有一群人,這些人因為害怕煙囪被吹掉,夜裡就起床了。我們換馬時,聚集在旅店前的一些人告訴我們說,在一個很高的教堂頂上的鐵皮都被掀掉了而落在一條橫街上,把那條街也阻斷了。另一些人告訴我們,說有幾個從附近村子裡來的人,曾見到一些大樹被從土裡拔出來而橫倒在地上,還見到整個整個吹到田間和路上落下的幹草垛。那暴風雨未見變弱,還勢頭更猛了。

  我們掙扎著向前時,越臨近海邊(大風從海裡全力向岸上吹),風勢越強烈得可怕。早在我們望見海之前。我們的嘴唇上就濺上了海裡的飛沫,我們身上就噴著了鹹鹹的海水。海水流出來,把雅茅斯附近好幾裡的平原淹沒;每一個小水窪,每一條水溝,都使勁拍打著圍岸,鼓足它們那小小浪花的力量向我們勇猛進攻。我們看到海時,地平線上時時有浪頭從翻滾的深淵騰起,就像是對岸出現了忽隱忽現的高塔和高建築一樣。我們終於來到鎮上時,東倒西歪的人們來到車門口,風把他們的頭髮吹得高高飄起,他們對在那樣的晚上郵車還能趕到表示驚詫。

  我在那家老旅店訂下床位後,便沿著沙草橫飛,海沫四濺的街去看海,一路上我得小心提防著吹墜的石板和瓦片,拉住被風吹得天旋地轉的街角處過路人的衣角,艱難地往前行走。我來到海邊時,看到在建築物後躲著的不僅僅是船夫,鎮上一半的人都來了;一些人不時頂著風去看海,然後被吹得踉踉蹌蹌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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