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二一四


  「『我受職於——希普』」,每次說出這個名字前,他總要停一下,並用力地說出這兩個字,「『所得薪水除每星期只得二十二先令六便士外,其他的並未確定。其餘的數目,需根據我在工作上的努力而定;說得更明白點,由我的品質惡劣之程度而定,由驅動我的貪婪而定,由我家庭之困境而定,由我和——希普之間道德(或應當說不道德)的相似程度而定。不久,我便必須向——希普預支薪水,以供養米考伯太太和我們那雖衰微而擴增的家庭,這還用我多說嗎?這必然已為——希普所料到的,這還用我多說嗎?那些錢要用借據或我國法定的字據來換得,這還需要我說嗎?於是,我陷入他為我織成的網中,這還用我多說嗎?』」

  在描寫這不幸的事實時,似乎米考伯先生對自己的寫信能力由衷感到快慰,以至這使現實給他的任何痛苦和憂患都相形之下不算什麼了。他接著讀道:

  「『從此以後——·希·普——開始把他開展他那魔鬼業務所需的秘密告訴我。從此以後,我開始,用莎士比亞的話說,軟弱,憔悴,和絕望。我發現我的工作經常不過是職業地作偽,並騙住一個我要指名作W先生的人。那個威先生被人用盡方法算計、欺詐、行騙;可是那個惡棍——·希·普——卻對那受盡欺騙的W先生大講無限的感激之情、無限的友誼之情。這已經夠邪惡了;可是,正如那個富於哲學氣質的丹麥王子——漢姆雷特借了那莎士比亞——他使得伊麗莎白時代的普通詞語也熠熠生輝——所說的:更邪惡的還在後面呢!』」

  米考伯先生對引用了這句話十分得意,竟假裝看錯了地方,又把那句話讀了一遍。

  「『在眼下這封信裡,』」他繼續讀道,「『我不準備把對我指名為W先生所施的種種罪惡勾當列表——我在這些勾當中也是個被動的參與者——可是這個表已在別處列好了。我內心再不為薪水或沒有薪水、麵包或沒有麵包、生存或死亡等鬥爭時,我的目的就是利用一切機會,發現並揭露——·希·普所作的使這位先生蒙冤的重大罪行。既有內人默默提示鼓勵,又有外人同樣令人感動地懇求——我在此主要指的是W小姐,於是,我就進行了一項不可謂不十分辛苦的調查密秘,這工作,據本人知識、情報和信念來綜合判斷,為時已足足超過12個月矣。』」

  他讀這段話,就像這是摘自一個議會的條案,讀這些字似乎使他大為興奮。

  「『我告發——·希·普的罪狀,』」他看看·希·普,並把那尺夾在左臂下一個方便的地方以備萬一,再往下讀。如下:「『一,』」米考伯先生說道,「『當W先生辦事能力和記憶力都變差以至混亂時(其原因我毋需也不便說),——·希·普——有意把事務弄亂。當W先生處於最不宜處理事務時——·希·普——總在他身邊強迫他處理。在這種情形下,把重要文件冒充成不重要的文件,以此取得了W先生的簽字。就用此法,他誘勸W先生授權他去動用一筆代人保管的錢,其數達一萬二千六百十四鎊二先令九便士,用以應付實際上已有準備或根本不存在的債務或虧空。他使人相信,這件事從頭到尾都由於威先生動機並不誠實,是由威先生自己的不誠實的行為造成的。並從一開始就以此要挾他,折磨他。』」

  「你要出以證明,你科波菲爾!」尤來亞恫嚇著搖搖頭說道。「馬上都說出來!」

  「請問一問——·希·普——特拉德爾先生,是誰接著住進了他的房子?」米考伯先生中止了讀信,說道。

  我看到尤來亞那本不停搔著下巴的瘦長手指停了下來。

  「或問問他,」米考伯先生說道,「他是不是在那裡燒過一個記事本。如果他說是的,那就問他,燒後的灰在什麼地方,要他問問威爾金·米考伯吧,他就可以聽到一種完全於他不利的證詞了!」

  米考伯先生說這幾句話時的那種得意,很成功地嚇著了那個母親。她便很激動地叫道:

  「尤利,尤利!要謙卑,講和吧,我親愛的!」

  「母親!」他答道,「請你別說話,好嗎?你慌了神,不知道你自己說些什麼了,也不知道你想幹什麼。謙卑!」他看著我大聲重複道;「雖然我過去謙卑,我已使我們中的一些人謙卑了很久!」

  米考伯先生優雅地整了整包裹在領巾中的下巴,又繼續讀他的信。

  「『二,·希·普已有好幾次,據本人知識、情報和信念來判斷——』」。

  「可那是沒作用的,」尤來亞嘀咕道,並松了一口氣,「母親,你別說話。」

  「不久,我們就要提出一種有·作·用的、足以了結你的東西來。」米考伯先生說道。

  「『二,·希·普已有好幾次,據我的知識、情報、和信念來判斷,有系統地在各種記錄、帳本和文件上偽造W先生的簽名;有一個顯著的例子可由我證明。就是,可以說,也就是說:』」

  米考伯先生又對這種堆砌感到一種樂趣。雖然在他那種情形下,這樣的堆砌誠然好笑,但我應該說,這絕對不是他一個人才有的怪僻。我這一生在不少人身上發現了這種癖好,我認為這已成為一種公眾習慣了。比方,在宣誓時,宣誓人用了一串字眼來表達同一個意思,他似乎覺得很開心;比方他們極端厭惡,極端憎恨,極端反對,或諸如此類,等等。舊時的詛咒也因為同一種原則而讓人大感興趣。我們談論文字的苛求折磨,但我們也喜歡苛求折磨文字;我們喜歡存上大批繁冗重複的字句供我們在重大時刻調用;我們覺得那看起來顯赫,聽起來動聽,就像在盛大節日裡;我們並不在乎僕人有什麼用,只要他們衣著光鮮、數量眾多就行,所以我們的文字是什麼意思或有什麼用並不要緊,只要能寫成一長行就行。也正像有太多奴僕人會讓一個人陷入困境,有太多奴隸會令主人被反抗。我覺得我可以舉一個國家為例,由於有太多文字的僕人已陷入重重困難中,還將陷入更大更多的困難中。

  米考伯先生幾乎是咂著嘴往下讀道:

  「『那就是,可以說,也就是說,因為W先生身體見衰,他的死亡或許會引起人們發現一些事,或許會使——·希·普在W家的勢力見衰,——據我,威爾金·米考伯,下方具名人,推測——所以必須暗中利用其女兒之孝心,不使合股業務受到任何檢查,該——·希·普——替W先生立了張債據,寫明由——·希·普代W先生付償前文提及的一萬二千六百十四鎊二先令九便士,外加利息,藉以保全W先生之名譽;雖然實際上這帳早已償付,而沒有由他付出一點。這張以W先生名義簽立並由威爾金·米考伯證明的債據,都是由——希普偽造的,包括W先生之簽名。我從他的筆記中發現幾個相同的仿W先生簽名,雖有些地方被燒焦,但任何人都能看出來。我從未對該類文件做過任何證,而且這個文件就在我手上。』」

  尤來亞·希普吃了一驚,從口袋裡掏出串鑰匙來,打開了一個抽屜;然後馬上醒悟到自己的行動,就不看抽屜;而又向我們轉過身來。

  「『而且這個文件,』」米考伯先生像宣讀一篇宗教講道稿一樣讀下去道,「『就在我手中』——也就是說,今天早上,我寫此信時,那文件還在我手中;但那以後,我便把它交給了特拉德爾先生。」

  「的確如此。」特拉德爾證實道。

  「尤利,尤利!」那個母親叫道,「要謙卑,講和吧。各位先生,如果你們肯給我兒子一些時間考慮,我知道他會謙卑的。科波菲爾先生,我相信你就知道他一向都很謙卑的呀,先生!」

  當兒子已把老把戲當作廢物拋掉後,母親依然抓牢不放,這真讓人看上去覺得驚奇。

  「母親,」他不耐煩地咬著裹小手的領巾說道,「你還是拿一支裝了子彈的槍,朝我開火為好。」

  「可是,我愛你,尤來!」希普太太叫道。我不懷疑她愛他,也不懷疑他愛他,雖說這似乎有點怪怪的;當然,他們是本質相似的一對。「聽到你惹惱這位先生,使你處境更險,我受不了。當這位先生在樓上告訴我,說案情已遭揭發時,我立刻告訴他,說我敢擔保你是謙卑的,可以補救的。哦,看我是多謙卑啊,各位先生,別對他耿耿於懷吧!」

  「嘿,科波菲爾在這裡呢,母親,」他用那瘦長的手指指著我忿忿地說道。他把我當成這一場揭發的主謀者,所以把仇恨集中在我身上,我也不對他解釋。「科波菲爾在這裡呢,你就算少說出一點,他也會給你一百鎊的。」

  「我忍不住,尤利,」他母親叫道,「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因驕傲而惹禍。還是謙卑好,因為你一直都那樣呀。」

  他咬著手巾沉默了一下,然後對我皺著額頭說道:

  「你還有什麼可以提出的?如果有,就往下說吧,你看著我幹什麼?」

  米考伯先生馬上又重新讀起來,於是又為能重新表演而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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