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二〇八


  「愛米麗到了法國,在港口上一個旅店當女僕,專門侍候旅行的女客人。可是,一天,那條毒蛇也來了——但願他永遠別靠近我,我不知道我會怎麼傷害他!——一看到他,她就又膽戰心驚、驚恐無措了;不等被他發現,不等他透過氣來,她就逃走了。她來到英國,在多佛上岸。」

  「我真的不知道,」皮果提先生說道,「她什麼時候開始喪了膽;可是在來英國的路上,她不斷想回到她那可愛的家。一到英國,她就把臉轉向她的家。可是,她又生怕得不到原諒寬宥,生怕被別人議論,生怕我們中有人因為她送了命;她怕的事有好多好多,就像被人強迫著一樣,她在路上又轉過了身子。舅舅,舅舅,她對我說道,『我怕我這受傷流血的心沒資格做而我又迫切想做的事,這是我最怕的!當時,我轉過身去,誠心誠意禱告,願我能在黑夜裡爬到那個親切的老臺階前,把我有罪的臉伏在它上面吻它;等到天亮被人發現我死在那裡了。』」

  「她來到了倫敦,」皮果提先生的聲音降低到令人感到幾分生畏的程度說道,「她從沒——來過這個地方——孤零零地,一個人——身無分文——年紀輕輕——又那麼好看——就這樣到了倫敦。她幾乎剛到這個人地生疏的地方,就找到一個朋友(她認為是朋友);一個長得還體面的女人和她談起了縫紉活,這可正是她過去常幹的活;這女人還說起為她接許多活來做,說起找一個住宿之處,以及說起第二天就不讓人知道地去查詢我及我家人的情形等等。就在我的孩子,」這時,他激動得渾身發顫地高聲說道,「處在我不能說也不敢想的危急關頭——忠於她的馬莎救了她!」

  我高興得不禁叫出了聲。

  「衛少爺!」他用他那強有力的手握住我的手說道,「首先對我說到馬莎的是你呀。謝謝你,少爺!她心眼好。由於她自己吃了那麼多苦,她知道在哪裡等她,也知道該怎麼辦。她已經做成了,上帝是萬能的!她氣急敗壞趕到那裡找到睡眼惺忪的愛米麗。她對愛米麗說道,『離開這個比死更壞的地方,跟我走吧!』那裡的人本想攔住她,卻像企圖攔住海水一樣。『躲開』,她說道;『我是一個鬼,要讓她離開那敞開的墓穴!』她告訴愛米麗,說她已經見過我,知道我愛她、饒恕了她。她匆匆忙忙用自己的衣把愛米麗包裹住,並用臂扶住衰弱得發抖的愛米麗。不管那些人說什麼,她都像沒聽到一樣。她只關心我的孩子,帶著我的孩子從他們中間走出來。在那麼夜深時,把我孩子平平安安帶出了那個陷阱!」

  「她照料愛米麗,」皮果提先生說道(這時他已放開了我的手,而把他的手放到他起伏的胸口上),她照顧我的愛米麗。直到第二天晚上,愛米麗疲乏地躲在那裡,不時發出囈語。那時,她就去找我;然後又去找你,衛少爺。她沒告訴愛米麗她為什麼出門了,生怕愛米麗會感到怕或會躲起來。那個殘忍的女人怎麼知道她在那裡,我說不清。是因為我多次說到的那人碰巧看見愛米麗去了那,還是從那女人那兒打聽到的呢——我覺得後者很可能——我不怎麼去捉摸。我的外甥女已經找到了。」

  「整整一夜,」皮果提先生說道,「我們都在一起,愛米麗和我。就這麼長的時間來說,她說得不多,只是傷心地哭;我更少能看到那張自小就在我家我看慣的臉。可是,整整一夜,她摟著我脖子,她把頭枕在這裡;我們很明白,我們可以永遠彼此信任。」

  他不再往下說了。他把手平穩地放在桌上,那手似乎帶著一種可以征服幾頭獅子的意志。

  「當我決心做你姐姐貝西·特洛伍德的教母時,特洛,」姨奶奶擦擦眼睛說道,「我感到她是我的一線光明,可她讓我失望了;而且,幾乎再沒什麼事能比做那個年幼心好的孩子的教母更讓我開心了!」

  皮果提先生點點頭,表示瞭解姨奶奶的感情,可是對她所讚美的人物卻說不出什麼以表達他感想。我們都不做聲,都沉浸在回憶中。姨奶奶不斷擦著眼睛,不時痙攣地哽咽,不時大笑著叫自己是傻瓜。最後,我開口了。

  「至於今後的生活,」我對皮果提先生說道,「你已打定主意了吧,好朋友?我幾乎都不用問了呢。」

  「打定了,衛少爺,」他答道;「而且已經告訴愛米麗了。

  有些好地方,離這裡很遠。我們的前程在海外呢。」

  「他們要一起移居海外了,姨奶奶。」我說道。

  「是呀!」皮果提先生臉上掛滿希望的燦爛笑意說道,「在澳洲,再沒人可以責備我的寶貝了。我們要在那裡開始我們的新生活!」

  我問他可曾考慮了出發日期。

  「今天早上我去了碼頭,少爺,」他答道,「去打聽班船的消息。大約在六個星期或兩個月後,有條船要起航——今天早上我看到那條船了,還上去了。我們就坐這條船。

  「不帶別人?」我問道。

  「啊,衛少爺!」他答道。「我妹妹,你知道,她很關心你和你們家的人,也只習慣本國的生活,讓她去不合適。另外,不應該忘了,她還有個人要照顧呢,衛少爺。」

  「可憐的漢姆!」我說道。

  「我的好妹妹料理他的家,你知道,小姐,他也和她很親近,」皮果提特意對我姨奶奶說道。「但凡有他不能對他人而言的事,他可以安安靜靜坐下對她說。可憐的人!」皮果提先生搖搖頭說道,「留下給他的並不多,他不能再失去僅有的這一點了!」

  「還有高米芝太太呢?」我說道。

  「嘿,關於高米芝太太,」皮果提先生神色不安地說道;可是他繼續往下說時,那不安漸漸消失了;「我對你說實話,我已考慮了很多。你知道,當高米芝老太太想那個老頭子時,她是所謂不招人喜歡的。這兒沒有外人,只有你和我,衛少爺——還有你小姐呢——說說也不礙,高米芝太太哭的時候,不認識她老頭子的人都一定認為她性子擰。因為我實實在在認識那老頭子,」皮果提先生說道,「也知道他的好處,所以我能理解她;可是別人不會這樣。你知道——當然不可能的了!」

  姨奶奶和我都同意此說。

  「所以,」皮果提先生說道,「我妹妹可能會——我不是說她一定,只是可能——覺得高米芝太太時時和她有點過不去。因此,我不想讓高米芝太太和她總住在一起。我要給高米芝太太安排一個她可以照顧她自己的家;所以我走之前要給她一筆生活費,讓她過得舒服。她是最忠心的人。這樣一個好媽媽,又到了這樣的年紀、又孤身一人,當然不能指望她乘船去又陌生又遙遠的地方,在那裡的森林和荒野裡過流浪生活。因此我要這樣為她安排。」

  他沒疏忽任何人。他想到每個人的權利和要求,只是沒有為自己考慮。

  「愛米麗,」他繼續說道,「在我們動身前,得和我住在一起——可憐的孩子,她太需要安靜和休息了!她得準備一些必要的衣物,我希望當她發現自己又在她這粗魯卻慈愛的舅舅身邊時,她能漸漸忘記煩惱。」

  我姨奶奶點點頭,同意他所希望的,並對皮果提先生表示十分稱許。

  「還有一件事,衛少爺,」他說著把手伸進胸前衣服口袋裡,鄭重地取出我先前見過的那個小紙包,在桌上打開來。

  「這是那些錢——50鎊10先令。再加上她用掉的錢。我已經問了她——但沒告訴她為什麼——並把它合計了起來。我不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你能不能幫我核算一下?」

  他遞給我一張紙,顯出為了他自己的學識貧乏而抱歉的樣子,然後看著我核算。沒有一點錯。

  「謝謝你,衛少爺,」他說著把那張紙收回。「如果你不反對,衛少爺,我要在動身前,把這錢裝進一個交給他的信封,再套上一個信封交他母親。我要簡明扼要地告訴她這是什麼的代價;還要告訴她,我走了,這筆錢再也沒法還給我了。」

  我告訴他,我覺得這樣做很對——因為他認為這樣做對,我就認定是對的。

  「我剛才說還只有一件事,」他包好那小紙包並又將其放回衣服口袋後,又鄭重地笑著說道,「其實有兩件。今天早上出門時,我拿不定主意,不知是不是該把這謝天謝地的事親自告訴漢姆。所以,出門前我寫了封信,送到郵局去了,把一切經過都告訴了他們,還說我明天要去那裡處理些該辦的事,而且,也許是向雅茅斯告別。」

  「你願意我和你一起去嗎?」由於看出他有句話未說出,我便問道。

  「只要你願意那樣幫我忙,衛少爺,」他答道。「我知道,他們看見你會更高興一點。」

  因為我的小朵拉很高興,也很願意我去——我和她談到這事時知道的——我便馬上答應如他所願地陪他去。於是,次日早上,我們上了去雅茅斯的班車,又踏上那個熟悉的旅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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