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二〇二


  「謝謝你,」聽到我這話米考伯先生的臉色便暗了下來,「她還一般。喏,」米考伯先生傷感地點點頭說道,「就是這個監獄了!在這裡,多年來第一次聽不到聒噪不舍的逼債聲,在這裡,不會有債主來敲門,這裡也不需要應付訴訟,續行監禁通知不過從門口投進來就是了!二位,」米考伯先生說道,「當操場的石頭地面上映出牆頭鐵釘影子時,我曾看到我的孩子們躲開黑影的點點線線從那交錯縱橫的影子裡穿過。我熟悉那裡的每一塊石頭。如果我顯得軟弱,你們一定知道應該原諒我。」

  「從那以後,我們都有了變化,米考伯先生。」我說道。

  「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先生傷心地說道,「我住在那個避難所時,我還可以正視我的同類,如果他冒犯了我,我可以朝他頭打過去。現在,我和我的同類不再保持這種光榮關係了。」

  米考伯先生怏怏地轉過身來背對監獄的牆,他挽起我伸向他的胳膊,又挽起特拉德爾在另一側伸向他的胳膊,由我們相伴走開。

  「在往墳墓走去的旅途上,」米考伯先生戀戀不捨地回顧道,「有一些里程碑;若不是處心不正,一個人怎麼也不願跨過去。那個監獄在我多坎坷的生涯中就是那樣的。」

  「哦,你的精神不怎麼好呢,米考伯先生。」特拉德爾說道。

  「是的,先生。」米考伯先生說道。

  「我希望,」特拉德爾說道,「這不是由於你對法律懷著憎惡——因為我自己就是一個律師呀,你知道。」

  米考伯先生沒有做任何回答。

  「我的朋友希普好嗎,米考伯先生?」我在一番沉默後說道。

  「我親愛的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一下變得緊張起來,臉色蒼白地說道,「如果你把我的雇主當作你的朋友來問候,我對此感到遺憾;如果你把他看作我的朋友來問候,我予以嘲笑。無論你以什麼身份問候我的雇主,我請你原諒,我的回答只會是——不管他的健康怎麼樣,他的相貌狡猾,且不說是兇惡狠毒了。請允許我以貧賤之身謝絕談論在我的職業中逼我於絕境的這一話題。」

  我為無心觸及使他這麼激動的問題表示歉意。「我可以,」我說道,「避免再犯以前的錯。問問我的老朋友威克費爾德先生和小姐好嗎?」

  「威克費爾德小姐一直是一個典範,」米考伯先生的臉色這時轉紅了說道,「她是光明的化身。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她是那悲慘生活中唯一的燦爛星光。由於我對那年輕小姐的尊敬,對她品格的讚美,因為她的慈愛、忠實和善良我對她的忠心——」米考伯先生說道,「把我帶到一個僻靜地方去吧,因為,說實話,在目前這種精神狀態下,我受不了這個!」

  我們把他扶到一條很窄的胡同裡,他拿出小手帕,背朝牆站著。如果我也像特拉德爾那麼仔細打量他,他准會不歡迎我們的陪伴了。

  「這是我的命運」,米考伯先生不加掩飾地嗚咽道——但他就是嗚咽時也還保持了幾分舊日的上流風度——「這是我的命運,二位,我們天性中比較美好的那部分感情成為我的懲罰。對威克費爾德小姐的敬意是我胸中的利箭。請你們扔下我,任我去流浪吧。害蟲將加倍地快來結束我了。」

  我們並沒聽從他的要求而是一直陪著他。後來,他收起小手帕,拉起硬領,為了不讓路人注意,他又歪戴著帽哼起小曲。這時,一直擔心他會出意外的我建議道,如果他肯坐車去海蓋特,我一定會非常高興把他介紹給我的姨奶奶,而且他能在那裡過夜。

  「你可以為我們配一杯你一向長於配製的潘趣酒,米考伯先生,」我說道,「在回憶比較愉快的往事中忘掉你的心事。」

  「二位,」米考伯先生答道,「你們願意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我是海面上一根草,任大象兒把我吹向四方——對不起,我應當說任天氣。」

  我們又臂挽臂走去,發現剛好趕上要動身的馬車。我們一路平安地到了海蓋特。我心裡很不安,也忐忑,不知說什麼才好,或做什麼才好——特拉德爾顯然也是這樣。米考伯先生基本上愁雲未開。他也偶然試著哼小曲來振作一下,但他那帽子歪的程度、硬領一直扯到眼睛的模樣,只能使他的悲戚更動人。

  由於朵拉生著病,我們就沒進我家而去了我姨奶奶家。一聽到通報,我姨奶奶就迎了出來,非常誠懇地接待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先生吻過她的手,又退到窗邊,掏出小手巾和自己的心情掙扎。

  狄克先生在家。他生來就極其同情看上去不快活的人,也能馬上發現那種人,所以在5分鐘裡他和米考伯先生握手次數不下於六次。這在患難中的米考伯先生看來實在是令人感動的熱情,而且還出自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每次握手時,米考伯先生都只能說:「我親愛的先生,你征服了我!」這話又大大鼓勵了狄克先生,他便懷著更大的勇氣再次去握手。

  「這位先生的好意,」米考伯先生對我姨奶奶說道,「如果你允許,小姐,讓我從比較粗俗的國民競技語彙中取一個比喻——把我擊得一塌胡塗了。對於一個在煩惱和不安壓力下掙扎的人來說,我向你擔保,這是一種難以消受的盛情呀!」

  「我的朋友狄克先生不是一個尋常人,」我姨奶奶驕傲地答道。

  「我相信這話,」米考伯先生說道,「我親愛的先生!」因為狄克先生又在和他握手;「我深深領會了你的好意!」

  「你覺得怎樣呀?」狄克先生面露不安地問道。

  「沒什麼,我親愛的先生。」米考伯先生歎口氣答道。

  「你應當提起精神來,」狄克先生說道,「盡可能讓自己自在些呀。」

  這幾句友好的話,加上狄克先生再一次的握手,使米考伯先生十分感動。「在人生變幻無常的萬花筒中,」他說道,「我曾遇到過綠洲,但從沒遇到過現在這塊這麼綠這麼美好的一片呢!」

  如果是在別的時候,這種情形會讓我開心;可現在我覺得我們都很拘緊,都不自在。米考伯先生顯然處於想說點什麼又想什麼也不說為好的兩種意向間猶疑不定。特拉德爾坐在椅子上,瞪著眼,頭髮更豎得直了,眼光在地面和米考伯先生兩者之間輪流巡視,沒有半點想說什麼的意思。而姨奶奶呢,雖然我看到她銳利的目光很認真地盯著她的新客人,卻比我們都更鎮靜;因為她硬讓他交談,而不管他是否願意都得說話。

  「你是我侄孫的老資格朋友了,米考伯先生,」姨奶奶說道,「我早盼著有機會結識你了。」

  「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我真希望我早就有機會認識你了。我從前可不是你現在看到的這麼一個沒體面的人哪。」

  「我希望米考伯太太和你的家屬都平安,先生。」我姨奶奶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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