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八六


  有時,晚上,我在家工作時——那時我寫得很多,開始小有作家的名氣了——我放下筆,看我的娃娃妻子努力學習。首先,她長歎一聲,拿出那個大帳本放到桌子上。然後,她把頭天晚上被吉普弄髒的地方找出來,然後喊吉普來看它的錯誤行為。這一來,她又把注意力轉向了吉普,或是把它鼻子塗黑以示懲罰。然後她教吉普馬上躺在桌上,「像頭獅子一樣」——這是它的把戲之一,可我看不出有什麼相似之處——如果吉普願意服從,它就會服從。然後,她拿起一支筆開始寫字,但她發現筆上有根毛。於是她又拿起另一支筆開始寫字,卻發現那支筆未點墨水。隨後她拿起又一支筆開始寫字了,並低聲說道,「哦,這是支會說話的筆,會打擾大肥的!」然後她把那工作當作不會成功而放棄,拿起帳本作了一個要用它來壓扁獅子的樣子,然後擱到一邊去了。

  或者,在她心情平靜時想認真了,她就拿著寫字板和一小籃帳單以及其它文件(看起來卻只像卷髮紙)來坐下,努力想從這些裡面得到種結果。她仔細審核後,寫到寫字板上,然後又擦了去,並反復來回扳著她左手的所有手指。她是那麼煩惱,那麼沮喪,那麼一副不快樂的模樣。看到她那麼明亮的小臉黯淡了——而且是為了我!——我很痛苦,於是我輕輕走過去,說道:

  「怎麼了,朵拉?」

  朵拉絕望地抬起頭回答道,「它們不肯聽話。它們讓我頭疼。它們根本不肯照我的意思做!」

  於是,我便說:「讓我們一起試試看吧。讓我來做給你看,朵拉。」

  於是,我開始試著做示範。朵拉或許注意力集中了5分鐘,然後就厭倦了,就開始卷我的頭髮,擺動我的硬領(並借此觀察我臉上的表情)來調劑。如果我不動聲色地阻止她的這種遊戲,繼續教授,她就顯得那麼憂傷和恐慌,因為她越來越窘了。於是,我就記起我剛認識她時她那渾然的快樂,也記起她是我的娃娃妻子,我便內疚。我就放下鉛筆,拿過了吉它。

  我有很多工作要幹,也有很多憂慮,可是出於同樣的顧慮我不說出來。現在我也一點不能肯定這樣做對,但我這樣做是為了我的娃娃妻子。我搜盡記憶,把心中的秘密全交付給這本書(只要我知道的)。我知道,昔日不幸的損失或某種東西的欠缺在我心中占著一定空間,但卻並沒使得我的生活更加困苦。在晴和天氣裡,我一個人走著,想到往昔那一切夏日,在那種日子裡,天空中充滿了我孩子氣的狂想;這時,我的確感到我有些夢並沒實現;可是我總覺得那是往昔暗下去的輝煌,沒什麼能把它投到現在之上。有時(在那瞬間)我也的確感到,我希望我的妻子是我的顧問,應有更多魄力和定見來支持我,改善我,應有將我周圍空虛變充實的能力。可是我覺得世界上沒有這種十全十美的幸福。從來沒有過,也永遠不會有。

  就年齡來說,我做丈夫還嫌太稚氣。至於軟化憂愁的影響和經驗等,我除了像本書所記載那樣就再也沒有更多的見識了。如果我做錯過什麼(我肯定做錯了不少),我是因為對愛情誤解而做的,因為缺乏智慧而做的。我寫的都是事實,現在來加以掩飾沒什麼益處。

  就因為如此,我獨自承擔了我們生活中的勞苦和憂慮,沒有人可以相互分擔。在我們那紛亂的家庭安排方面,我們仍基本上和過去一樣,可我已經習慣了,令我高興的是看到朵拉也不那麼煩惱了。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天真,一樣快樂開心,她很愛我,她總用舊時的小玩藝來為自己尋樂。

  當議院的辯論加重——我指的是量而不是質,在質的方面那些辯論幾乎沒什麼變化——我回家很晚,而朵拉決不肯先睡。一聽到我的腳步聲,她總下樓來接我。晚上,我如不用為我吃了大苦而當成的職業佔據便在家寫作時,不論到多晚,她總坐在我旁邊,而且那麼沉默。我總以為她已經去睡了,可我抬起頭來,總看到她那藍眼睛像我說的那樣靜靜看著我。

  「哦,多辛苦的孩子!」一天夜裡,我收拾書桌時和她眼光相遇後,朵拉這麼說道。

  「多辛苦的小姑娘!」我說道,「這樣說才恰當。下次,你應該去上床,我的愛人。這於你實在太晚了。」

  「不,不要趕我去上床!」朵拉走到我身邊懇求道,「千萬別那樣!」

  「朵拉!」

  我大吃一驚的是她趴在我脖子上哭了。

  「不舒服,我的親愛的?不開心?」

  「不!很舒服,很開心!」朵拉說道。「可是你得說,你准我留下,看你寫。」

  「哈,半夜裡那雙明亮的眼睛多麼好看呀!」我答道。「它們真的明亮?」朵拉笑著說道,「我很高興,它們竟是明亮的。」

  「小虛榮鬼!」我說道。

  不過這不是虛榮心,這只是由於我的讚美而生出的無害的歡喜。在她這麼告訴我之前,我就知道得很清楚了。

  「如果你真覺得它們好看,那就說我可以總是留下來,看你寫!」朵拉說道,「你真覺得它們好看?」

  「非常好看!」

  「那就讓我總留下來,看你寫作吧!」

  「我怕那樣就不能使它們更明亮了,朵拉。」

  「能的!因為在那種時候,你這個聰明的孩子,當你心中充滿默默的幻想時,你就不會忘記我了。如果我說一句很蠢、很蠢——比平常還蠢——的話,你會介意嗎?」朵拉從我肩頭上打量我的表情說道。

  「那是什麼美妙的話呢?」我問道。

  「請讓我拿那些筆。」朵拉說道,「在你那麼勤懇工作時,我也要在那麼些小時裡幹點什麼。我能拿那些筆嗎?」

  一想到我說可以時她那可愛的笑臉,我的眼裡就湧上淚水。從那以後,每當我坐下寫作時,她就常拿著一束備用的筆坐在那老地方。由於能這樣做和我的工作有關的事,她非常得意。我向她索取一支新筆時,她感到非常愉快——我常常故意這麼做。於是我想出一種讓我娃娃妻子開心的新方法,我托故要她抄一兩頁原稿。於是朵拉高興了起來。她為這項重要工作大做準備(穿上圍裙,從廚房拿來防墨水的胸布),花不少時間來抄,由於要對吉普笑(仿佛它懂得這一切一樣)而無數次停了下來,非在末尾簽名才算完工的固執想法,像學生交試卷那樣把抄稿拿給我的樣子,我誇她時她摟住我脖子的那樣子——這一切在別人雖看似平常,於我卻是動我肺腑的記憶呢。

  然後,她就馬上拿起整串的鑰匙並把它們裝到一個小籃子裡,系在她細細的腰上,叮叮噹當地在室內巡視。我很少發現這些鑰匙所屬的地方上過鎖,它們除了成為吉普的玩藝以外,我也不能發現它們還有什麼用處。可是朵拉喜歡這麼做,我也很喜歡。她深信,這麼玩娃娃家似地料理家務有很多成就,我們就在以這種娃娃家似的方法管理的家中很快樂地生活著。

  我們就這樣過日子。朵拉幾乎和我一樣愛我的姨奶奶,常告訴我姨奶奶她當初生怕她是一個討厭的老傢伙。「我從沒見過我姨奶奶還對別人像對朵拉這樣寬容。她逗吉普玩,雖說吉普總是無所反應;她天天聽吉它,雖說我怕她對音樂並沒什麼興趣;她從不抨擊那些不中用的僕人,雖然她一定有那種強烈衝動;她步行很遠,去買她發現朵拉需要的任何小玩藝,讓後者驚喜;每次她從花園進來,沒看到朵拉在屋裡,就在樓梯口用響徹全屋的聲音愉快地叫道:

  「小花在哪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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