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八五


  我不能希望有誰比我那坐在桌子對面的小妻子更可愛了。可是當我們坐下時,我真希望空間還大一點。我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也總感到逼仄,可是找起什麼東西來又覺得空間太大,大得什麼也找不到。我懷疑這是由於沒有一件東西是放在合適位置上不動的,只有吉普的高塔除外。吉普的高塔永遠阻塞著來往的通道。當時,高塔、吉它盆、朵拉的畫架、我的寫字桌把特拉德爾那麼團團圍住,我都懷疑他有用刀叉的可能了。可是好脾性的他一個勁說:「海洋一般寬闊,科波菲爾!我向你保證,海洋一般!」

  我還希望的一件事是:晚餐時,不要鼓勵吉普在桌上走來走去。我開始想,就算它沒有把腳放在鹽裡或融化的奶油裡的習慣,它在這上面也有些擾亂秩序。這時,它似乎覺得它是被專門弄來監視特拉德爾的。於是,它沖著我的老朋友一個勁地叫,在他的盤子上跑來跑去。它那麼大膽固執,可以說容不得別人說什麼了。

  可是,由於我知道我親愛的朵拉是多麼心軟,對她的寵物有討厭表示會多麼令她傷感,我便不作任何反對的表示。為了同一個理由,我也不提及地板上像散兵游勇一樣擺著的碟子,還有那些東歪西斜像喝醉了酒一樣的調味瓶,還有那些更進一步圍困起特拉德爾的亂放置的碗碗碟碟。我打量著眼前待切的燉羊腿時,不禁為我們的腿肉何以如此怪模怪樣而驚奇,是不是我們的肉鋪老闆把世界所有殘廢的羊都承包了下來。可我不把這些想法說出來。

  「我的愛人,」我對朵拉說道,「那個盤子裡是什麼呀?」

  我實在不明白朵拉為什麼對做那麼迷人的怪臉,好像要吻我一樣。

  「蠔子,親愛的。」朵拉怯生生地說道。

  「這是你想到的嗎?」我很愉快地說道。

  「是——的,大肥。」朵拉說道。

  「再沒比這想法更讓人快樂了!」我放下切肉的刀和叉叫道,「再沒什麼比這讓特拉德爾這麼喜歡了!」

  「是——的,大肥,」朵拉說道,「所以我買了滿滿的一小桶,那個人說這蠔子很好。可是,我——我怕它們有點不對勁。它們好像不怎麼好。」說到這兒,朵拉搖搖頭,她眼中淚光瑩瑩。

  「只要把兩片殼揭開就行了。」我說道,「把上面的殼去掉吧,我的愛人。」

  「但是去不掉。」朵拉用很大力氣試著做,那樣子挺狼狽,然後她說道。

  「你知道,科波菲爾,」特拉德爾高高興興地打量著那一道菜說道,「我猜,因為這——這是最上等的蠔子,可我猜,這是因為——它們從沒被打開過。」

  這些蠔子從沒被打開過。我們沒有劈蠔子的刀,就算有,我們也不會用。於是我們一邊看那些蠔子,一邊吃羊肉。至少,我們把腿肉煮熟的那部分都蘸著隨子醬吃了。如果我由著特拉德爾去幹,我堅信,他會像個野人那樣把所有的生肉都吃下去,因為他要表示很喜歡這餐宴席。可我不允許在友誼的祭壇上獻出這種犧牲;於是我們改吃鹹肉;幸好貯藏室裡有冷鹹肉。

  我那可憐的小妻子以為我准很煩惱時,她是那麼悲哀;當她發現我並不是那樣時,她又那麼高興;這一來,我隱忍的不快也頓時煙消雲散了,於是我們又過了一個快樂的夜晚。特拉德爾和我喝酒時,朵拉把胳膊支在我的椅子上,抓住每一個機會對著我耳語,說我太好了,不做殘忍淘氣的大孩子。後來,她為我們準備茶。她的一舉一動都那麼好看,就像是在玩一套玩具的茶具一樣,使我對茶本身怎麼樣也不關心了。然後,特拉德爾和我玩了兩圈紙牌。當朵拉彈著吉它唱歌時,我覺得我們的訂婚和結婚都像是我的一個溫柔的夢,我第一次聽她唱歌的那一晚還沒過完呢。

  特拉德爾離去時,我出門送他。我回到客廳時,我的妻子把她的椅子朝我的靠近,在我旁邊坐下。

  「我很慚愧,」她說道,「你能不能想辦法教教我,大肥?」

  「我得先教自己,朵拉。」我說道,「我像你一樣壞呀,愛人。」

  「啊,可你能學呀,」她接著說道,「你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呀!」

  「胡說,小耗子!」我說道。

  「我真希望,」我的妻子半天沒說後又說道,「我能去鄉下,和愛妮絲一起住上整整一年!」

  她摟住我雙肩,下巴倚在手上,用那湛藍的雙眼盯住我的雙眼。

  「為什麼要那樣?」我問道。

  「我相信她能使我有長進,我也相信我能跟她學習。」朵拉說道。

  「那要等適當的時候,我的愛人。你得記住,這麼些年來,愛妮絲都得照顧她的父親。還在她是一個很小的孩子時,她就是我們現在所知道的愛妮絲了。」我說道。

  「你願不願意用我要你叫我的名字叫我?」朵拉一動不動地問道。

  「什麼名字呢?」我微笑著問道。

  「那是個很傻的名字,」她搖了搖鬈髮說道,「娃娃妻子」。

  我笑著問我的娃娃妻子,她想到什麼了就叫我這麼稱呼她。她一動不動,只是我把她摟得使她的藍眼睛更挨近了我,她答道:

  「你這笨傢伙,我並不是說你應該用這個名字代替朵拉。我只是說,你應當照這名字來想我。你要對我發脾氣時,你就對自己說:『這不過是我的娃娃妻子罷了!』我使你很失望的話,你就說:『我早料到了,她只能成為一個娃娃妻子!』你發現我不能做到我想做到的那樣(我相信我永遠也不能了),你就說:『我那愚蠢的娃娃妻子依然愛我呢!』因為我的確愛你。」

  我沒對她認真過;直到那時,我也沒想到她自己是認真的。可是那麼多情的她聽到我當時發自肺腑的話,她是那麼快樂,在閃著淚光的眼睛還沒變幹,她就笑盈盈了。不久,她真的成了我的娃娃妻子,坐在中國寶塔外的地板上,為了懲罰吉普剛幹的壞事而搖著那些鈴鐺;吉普就趴在門裡,把頭探出來眨眨眼,懶得理會這捉弄。

  朵拉的這要求給我留下了一個很深刻的印象。回顧我的寫作生涯,我祈禱我所愛的那個天真人兒從往事的煙霧和陰影中出現,再次把她可愛的頭轉向我;我也依然可以宣稱:這番話永遠刻在我記憶中了。也許我並沒很好地實踐它,我當時年輕,不更事,但我決沒有對那純樸的傾訴充耳不聞。

  不久以後,朵拉告訴我,說她就要成為了不起的管家了。於是,她擦乾淨寫字板,削尖鉛筆,買了個大帳本,用針把所有被吉普撕下的《烹飪學》一書的書頁全認真補訂上,按她的說法她是認認真真花了番力氣想「學好」。可那些數字仍然那麼頑強——它們·不·肯相加起來。她剛剛辛辛苦苦在帳本上記下了兩三個項目時,吉普就搖著尾巴從那一頁上走過,把那些項目弄得面目全非。我覺得那得到的唯一確定成果就是:

  她把小小右手的中指全伸到墨水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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