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七六


  尤來亞突然住了嘴,把他的兩手夾在他的那雙大膝蓋中,笑得喘成一團。他的笑是沒有聲音的。沒有一絲聲音從他嘴裡漏出來。他的舉止很讓人憎惡,特別是最後這一種,讓我憎惡得不和他告別就走掉了。他一個人在花園裡縮成一團,像個抽掉了支撐的稻草人。

  不是在那一晚上,我記得很清楚;是在次日夜晚,一個星期六,我帶愛妮絲去看朵拉。我先和拉芬尼婭小姐安排好這次訪問,然後請愛妮絲去喝茶。

  我又驕傲又擔心,十分不安;我為我可愛的小妻子朵拉驕傲,又為不知愛妮絲是不是能喜歡她而擔心。去帕特尼的路上,愛妮絲在車廂裡,我坐車廂外,我想像出朵拉每一種我十分熟悉的優美姿態;一陣我認定我只喜歡她某一時刻的樣子,然後我又懷疑我是否應該更喜歡她另一時刻的樣子;這問題幾乎弄得我心煩意亂得發燒。

  無論如何,我毫不懷疑她的美麗,可我從沒見過她那麼好的模樣。當我把愛妮絲介紹給她的兩個小姑媽時,她並不在客廳裡,而是羞答答地躲起來了。我便知道該去哪兒找到她。果然,我又是在那一扇晦氣沉沉的門背後找到用手堵住耳朵的她。

  當時,她說什麼也不肯出來;然後她請求照我的表再等5分鐘就出來。當她終於挽著我胳膊往客廳走時,她那可愛的小臉變紅了,而且從沒那麼美過。可是我們走進客廳時,她的小臉又變白了,也有一萬倍的美麗。

  朵拉對愛妮絲有畏意。她曾告訴我,她知道愛妮絲實在太聰明了。可是,她看到愛妮絲那麼友好誠懇,那麼體貼和善,她不禁又驚又喜地小聲叫了一聲,立刻熱情地摟住愛妮絲的脖子,用她的天真的臉偎在愛妮絲的臉上。

  我從沒那麼快樂過。我看到她們倆並肩坐在一起,看到我的小愛人那麼自然地抬眼迎接那誠懇的目光時,當我看到愛妮絲投在她身上的那溫柔可愛的眼光時,我從沒那麼快樂過。

  拉芬尼婭小姐和克拉麗莎小姐以各自的方式分享我的快樂。這是世界上最讓人愜意的一個茶會。克拉麗莎小姐為主持人;我切開香子餅分給大家——那兩位小姊妹像鳥一樣喜歡撿香子、啄糖;拉芬尼婭小姐帶著保護人的一臉慈祥在一邊看著,仿佛我們這幸福的愛情乃是她的心血;我們大家都對己對他人均感到十分滿意。

  每個人都能深深感受到愛妮絲那種高尚可愛的精神。她對朵拉愛好的東西都很平靜地予以喜愛,她和吉普見面時的態度(吉普很快就向她表示了友好),見到朵拉不好意思像往常那樣坐在我旁邊時她表示出的愉快,她謙和的舉止和安祥的態度引起朵拉的信任而使臉上泛起一大片紅雲,我們的聚會因了她的上述一切而十全十美。

  「你居然喜歡我」,朵拉喝茶後這麼說道,「我高興極了。我本以為你不會喜歡我。我現在比過去還需被人喜歡呢,因為朱麗亞·米爾斯已經走了。」

  順便補一句,我把這茬事給忘了。米爾斯小姐已經坐船走了,朵拉和我曾去格雷夫岑德的一條去東印度的大商船上為她送行。我們吃了醃薑、番石榴,以及其它這一類的美食後就和米爾斯小姐分開了。米爾斯小姐在後夾板的帆布椅上哭泣,臂下夾著一本嶄新的大日記本;她要把被對大洋冥思默想以及隨之而生的新感受全鄭重寫進去。

  愛妮絲說,她恐怕我已把她形容成一個得讓人討厭的人物了,可是朵拉馬上予以糾正。

  「哦,不對!」她對我搖著她的鬈髮說道,「完全是讚美。

  他那麼看重你的意見,我都很怕了。」

  「我的好意見不能加強他對他認識的某些人的感情,」愛妮絲笑著說:「那不值得他們聽。」

  「可是,請你把那些意見給我吧,」朵拉用誘人的態度說道,「如果你能的話!」

  我們對朵拉想要人喜歡的心情加以嘲笑。朵拉說我是只大笨鵝,她根本不喜歡我。那個夜晚就這麼輕飄飄地很快飛逝了。馬車接我們的時間到了。我一個人站在火爐前時,朵拉悄悄溜了進來,依慣例給我臨別前那可愛的一吻。

  「如果我很久以前就和她交了朋友,大肥,」朵拉用她那小小的右手漫無目的地摸著我的紐扣說道,她那晶瑩的眼光更加亮閃閃的了,「你難道不認為我會更聰明一點嗎?」

  「我的愛人!」我說道,「什麼樣的胡說啊!」

  「你認為這是胡說?」朵拉根本不看著我就很快說道,「你相信這是胡說?」

  「當然我這麼相信!」

  「我忘了,」朵拉仍然把那只鈕扣轉來轉去地問道,「愛妮絲和你什麼關係,你這親愛的壞孩子?」

  「沒有血緣關係,」我答道,「但我們像兄妹一樣一起長大。」

  「我不明白,你怎麼會愛上我?」朵拉開始轉著我外衣的另一粒鈕扣說道。

  「也許因為我一看見你就不能不愛上你,朵拉!」

  「如果你根本就沒見過我呢?」朵拉轉著另一粒鈕扣說道。

  「如果我們根本就沒出生呢!」我高興地說道。

  我無言地欣賞著那沿我外衣的一行鈕扣上移的那只柔軟小手,看那偎在我胸前的成束長髮。還有那隨著漫無目的移動的小手而輕輕抬起又垂下的眼睫毛,我不知道她這時在想些什麼。終於,她抬起雙眼與我的相顧,她踮起腳,比平常更沉默地給了我可愛的吻——一次,兩次,三次——這才走出了房間。

  又過了5分鐘,她們倆都回了。朵拉剛才那罕見的沉默神氣一掃而光。她高高興興地堅持要吉普在車來之前把全套把戲表演一番。這表演用了一些時間(與其說花樣多,不如說由於吉普不聽話),直到門前響起車聲,還沒結束。愛妮絲和她匆匆忙忙但親親熱熱地告別,朵拉答應給愛妮絲寫信,她說愛妮絲不會嫌她信寫得一蹋胡塗;愛妮絲也答應給朵拉寫信;她們在車門前再次告別。然後,不顧拉芬尼婭小姐的勸告,朵拉又跑到車窗前第三次向愛妮絲告別,並叮囑愛妮絲寫信,又一面對坐在前面的我搖她的鬈髮。

  馬車將把我們留在考文特花園附近,我們將從那裡搭另一輛車去海蓋特。我迫切盼著換車時那段步行,好聽愛妮絲對我稱許朵拉。啊!那是什麼樣的稱許呀!她是怎樣親切熱情而坦白真誠地誇我十分珍惜的心上人啊!她是怎樣細心又不盛氣淩人地提醒我對那孤兒的責任啊!

  我從沒像那天晚上那樣對朵拉愛得如此深、愛得這般切。我們第二次下了車,沿著通往博士家的安安靜靜的大路在星光下走著時,我告訴她,這都是她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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