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六九


  「早晨,」他說道,「他們常陪我走1、2裡路,分手時,我說:『我萬分感激你們!上帝保佑你們!』他們總像能聽懂一樣,並且非常友好地回答呢。最後,我走到海邊了。你想得到,像我這麼一個航海的人要設法去意大利並不是難事。我到了那裡,還是像先前那樣流浪。人們還是那麼好地對待我。若不是我聽說她在瑞士的山裡,我就會一個鎮一個鎮地走遍意大利這個國家了。一個認識他那僕人的人看見他們三個都在那裡,還告訴我他們是怎麼旅行,以及在什麼地方。衛少爺,我披星戴月地朝那些大山走去。那些山好像總離我很遠,可我一個勁走去。終於,我趕上那些大山,翻過了它們。當我接近我聽說的那地方時,開始想:看見她時,我該怎麼辦?』」

  那張聚精會神的臉依然在門前俯著,似乎對夜裡寒冷的空氣毫無感覺;她用雙手向我乞求,求我不要把門關上。

  「我從沒懷疑過她,」皮果提先生說道,「不!一點也不!只讓她看看我的臉,只讓她聽聽我的聲音,只讓我站在她面前一動不動,使她想起她拋棄的那個家,她的孩提時代——哪怕她已成了貴夫人,她也會俯在我腳前的!我很知道這點。我在夢中多次聽見她叫『舅舅啊,也夢見她倒在我面前如同死去了一樣。我在夢中多次把她抱起來,對她低聲說:『愛米麗,我親愛的,我帶來了寬恕,還要領你回家!』」

  他停下來,搖搖頭,然後歎了口氣,又往下說。

  「現在我不在乎他了。愛米麗就是一切。我買身鄉下衣服準備給她穿,我知道,一日我找到她,她就要跟著我去走那些石頭路,我去哪,她也會去哪,她永遠永遠也不會再離開我了。讓她穿上那身衣服,丟掉她當時穿的——再挽起她胳膊,踏上歸家的旅程——有時會在途中停下,醫治她受傷的雙足和傷得更重的那顆心——我當時一心想的就是這些。我相信我不會看他一眼。可是,衛少爺,又不成——還是不成!我去晚了,他們已經走了。去了哪兒,我打聽不到。有的說這裡,有的說那裡。我走到這裡,又走到那裡,可是沒找到我的愛米麗,於是我就往家走。」

  「回來多久了?」我問道。

  「大約4天了,」皮果提先生說道,「天黑以後,我看到了那條舊船,也看到在窗口點燃的燈。我走近它,並從窗子往裡看,就看到忠實的高米芝太太按我們約定的那樣獨自坐在火爐邊。我在外邊叫道,『別怕喲!是丹呀!』於是我就走進去。我從沒料到,那條老船會變得那麼令人感到生疏!」

  他從懷裡一個口袋裡,小心拿出一個裝著兩三封信或兩三個小包的紙包放到桌子上。

  「這是在我走後不到一個星期來的第一封信,」他從包裡拿出一封說道,「還附有一張五十鎊的銀行支票,包在一張紙裡,寫明是給我的,是夜裡放到門下面的。她想不露出她的筆跡,可她瞞不了我。」

  他很耐煩很仔細地把那張支票照原樣折好,放到一邊。

  「這是2、3個月前來的,」他打開另一個紙包說道,「是給高米芝太太的。」他看了一眼又遞給我,並低聲說:「請讀吧,少爺。」

  我讀道:

  「哦!你看到這些字跡、並知道是出自我這有罪的手時,你會怎麼想呢?可是千萬,千萬——不

  是為我,只是為了舅舅的好心,千萬對我心軟下來吧,哪怕只軟那麼一小會兒,千萬,千萬,對一個

  可憐的女孩發發慈悲,在一張紙上寫出他好不好,在你們不再提到我之前,他說過我什麼——晚上,在

  我回家的老時間,你看他的樣子像是在思念一個他一直那麼疼愛的人麼。哦,我一想到這個,心就迸

  裂了!我向你跪下,乞求你,懇求你,別以我應得的嚴厲來對待我——我非常明白我是咎由自取的

  ——而對我寬容和仁慈以至把他的情形寫一點點寄給我。你不要再叫我「小」了,你不要再用那已被

  我玷污的那名字來稱呼我;不過,哦,聽聽我的苦惱,對我發發慈悲吧,我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的舅

  舅到底怎麼樣,把那情形寫幾句告訴我吧!

  親愛的,如果你的心對我毫無所動——應當這

  樣,我知道——可是,聽清呀,如果你的心是毫不為之所動的,親愛的,在你完全決定拒絕我這十分

  可憐的祈求前,問一問我最對不起的他吧,就是我要成為其妻的他!如果他好心到說你可以寫點什麼

  給我讀——我想他會肯的,哦,我想他肯的,只要你問他的話;因為他從來都是十分勇敢和十分寬厚

  的——那麼就告訴他(可是不要告訴別人),我在夜裡聽見颳風的聲音時,總覺得那風是因為看到他和

  我舅舅後才這麼忿忿地吹起來,要趕到上帝那裡去控告我呢。告訴他,如果我明天會死(哦,如果我要死,我一定很高興地去死!),我一定用我最後的話為他和舅舅禱告,用我最後的呼吸為他的快樂之

  家禱告!

  在這封信中也夾有一些錢。五鎊。像前一筆一樣也沒被動過,他照樣折好。回信的地址也被做了詳細說明。這些說明雖然透露了幾個中間人,對她所隱藏的地方卻仍難做任何肯定推斷,不過可以知道,她很可能是從據說見到過她的地方寫來的。

  「寄過什麼回信嗎?」我問皮果提先生道。

  「由於高米芝太太對寫字什麼不在行,」他回答道,「少爺,漢姆便起草,由她抄了一份。他們告訴她我去外面找她了,還把我臨走時的話告訴了她。」

  「你手裡是另一封信嗎?」我問道。

  「是錢,少爺,」皮果提打開一點說道,「十鎊,你看。裡面寫道:『一個忠實的朋友贈,』和第一次的一樣。不過,第一次是放在門下,這次卻是前天由郵局寄來的。我要照郵戳去找她了。」

  他把那郵戳給我看。那是上萊茵的一個小鎮。他在雅茅斯找到一些知道那地方的外國商人,他們為他畫了一張他看得懂的草圖。他把那圖在我們中間的桌上打開,然後一手托著下巴,用另一隻手在圖上指著他要走的路線。

  我問他漢姆可好,他搖搖頭。

  「他盡可能地工作,」他說道,「在那一帶,他的名聲也好極了。誰都願意幫助他,你知道,他也願意幫助大家。沒人聽到過他抱怨什麼。不過,我妹妹相信(別向外人說)這事把他心傷得很厲害呢。」

  「可憐的人,我相信是這樣!」

  「他一點也不在乎自己,大衛少爺,」皮果提先生很陰鬱地低聲說道——「一點也不愛惜他的命一樣。在險惡的天氣裡,有危險的活要幹時,他總在那裡。只要有冒險性的艱苦活計,他就搶在夥伴們前面。不過,他像孩子一樣溫順。在雅茅斯,所有的孩子都認識他。」

  他心思重重地把所有的信收齊,用手撫平後放進原來的紙包裡,小心地送到懷中,門外的臉消失了。我看到雪片依然飄進來,可是那裡再沒有什麼了。

  「好!」他看著他的提包說道,「既然今晚見到了你,衛少爺,這對我太好了!我就在明天大清早走了。你看了我這裡的一切東西,」他把手放在放那小紙包的地方,「我擔心的是,把那些錢送還前,我會遇到什麼不測。如果我死了那些錢丟失了,或被偷去了,或不管怎樣不見了,他准以為我受了,我相信我就不會被另一個世界收容!我相信我必須回來!」

  他站起來,我也站起來;出門之前,我們又握手。

  「我要走1萬英里,」他說道,「我要走到倒下嚥氣時,也要把那錢放在他跟前。如果我做到這一點,也找到了我的愛米麗,我就滿足了。如果我沒能找得她,也許她有一天會聽到她的舅舅一直找她,找到他咽下最後一口氣。如果我對她的為人瞭解沒錯的話,就這消息也足以讓她最後仍然回到家了!」

  我們走入寒冷的夜色中,我看到那個孤單的身影從我們眼前溜走了。我忙找藉口讓他轉過身,用談話拖住他,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

  他提起多佛大道上一個旅店,他知道可以在那裡找到一個乾淨簡單的住處過夜。我陪他走過西敏寺橋,然後在蘇裡岸上分手。在我的想像中,當他重新踏上雪中那孤獨的旅途時,一切都似乎為了向他表示敬意而變得寂靜無聲了。

  我回到旅店前,想起了那張臉。於是我急忙向四外尋找。它不在那裡了。雪已掩沒了我們剛才的足跡;只有我才踏過的足跡仍可見。我再轉過身來,就連那新足跡也開始被掩蓋了。雪下得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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